“齊了,車廂裡面一共21個人。”
“你把車廂裡照看一下。”
“你放心,哥。”軍亮朝車裡喊:“站著的把鐵欄杆扶好,坐著的把娃娃抱著,你三個,明明,陽陽,柯柯,跪到車廂,車一動你們再掉下去了。”
後車門低,隻到楊楠珂的腰上,為了安全,他們三個半大小子隻好跪在車廂裡,露出腦袋看外面。
“穩了麽,出發。”德勝在前面喊,車廂裡依然聊著誰欠他一碗油、誰欠他半碗鹽的閑話,只有跪在後面的張陽和他的哥哥張明興奮起來了,好幾次都想站起來,又被軍亮踢跪下了。
當車子快出巷子的時候,三娃開著三輪車出了門,車上鋪著被褥。
第五十八章
車在往前走,所有景色都在後退,村子漸漸遠了。路並不好走,過了村口的土路,接著走了一段不長的柏油路,剩下的都是土路。沒有人再諞閑話,女人們護著孩子,男人緊緊抓住欄杆車,小腿使勁盡可能保持平衡,只有一兩個頭磕在車廂的小孩在哭。這要在平時,這些婆娘早就開罵了,但是現在德勝媳婦在車廂,沒人敢埋怨。一直往南開,在一大片沒有人家的農田中間,出現了幾間乾淨的小白房。離房子還有幾十米,車慢了下來。
軍亮在車裡喊:“德勝哥,怎停了麽?”
“排隊過橋,馬上過去了。”
忽然,車子開動,像開在棉花上一樣晃動,整車人也跟著晃。半分鍾後,車子穩住了接著向前開。楊楠珂趴在車門,就只看到兩座橋頭,春水漸漲,整座浮橋都淹沒在水裡了。
因為拉了一車人,德勝今天車開得非常慢,50公裡路他開了一個半小時。
農閑時間,他經常來這裡的石料廠拉砂石回去賣,所以認識不少石料廠老板,昨晚他已經給熟人打了招呼,可以把車停在石料廠。
“是洛林的老張啊,邵老板都說了,你進去停。”石料廠看門的迎出來,搬開了門口橫著的木棍。
德勝把車停在門衛面前,從褲兜掏出來兩包煙。“老竇,不去逛廟會嗎?”說完把兩包煙丟過去。
“就在我屋門口,都不愛去了。”門衛接住一包,撿起掉在前車輪下的另一包。
德勝把車開進去停穩,跳下車。軍亮他們已經跳下來,又轉身從自家女人手裡把孩子接下來。一路的顛簸,大的孩們沒了活力,耷拉著腦袋站在車旁邊,小的躺在女人懷裡哭。
“娃娃們,嫑亂跑。軍亮,你悶慫麽,你把後門打開。”德勝朝車後看了看,點了根煙。
軍亮和老三趕緊打開門,接自家女人下車。
“給大家夥說一哈,下午兩點在這集合,咱一起回。”
“德勝,太早了,還沒耍夠呢。”
“就是的,遲一點麽。”
“那是這,最遲三點,不敢再晚了,屋裡還有事哩。”德勝妥協了,“三點之前到這集合,羅村石料廠,大家都記住。出了門往西就看到廟會了,人多,把娃娃照看著,不敢出啥事。”
說完,德勝就領著媳婦娃娃走了。
從車上下來女人娃娃有點暈車,站在車旁緩氣,精壯的男人們沒那麽嬌氣,蹲在一邊抽煙閑聊。
李立新也蹲在旁邊緩勁,一路上,德勝不敢讓兩個老人吹風,就一直關著車窗,結果老人暈車都很嚴重。
楊楠珂站在車旁邊,眼前的花兒吸引了他,中間一點紅色的花心,探出幾根花絲,
六小塊黃色的絲絨一樣花瓣簇在一起,顯得很嬌媚,一根藤上,掛著一串這樣的小花,百十條藤纏繞在一起,形成一團黃色的花球。這樣的花球,布滿了整個石料廠一圈。下午回去,他要摘幾朵回去給李婷。抬頭往南看,以前看到的白色大山,現在看起來是灰色的,那些黑點,是石頭縫裡長出來的松樹,他有點失望了。 過了好一會,李立新才又站起來,朝楊楠珂揮揮手說:“走,咱去廟會。”
出了砂石廠往南走,有一兩百米的沙土路再往西拐,路就變了樣子。這裡有乾淨的四車道柏油路,路邊有兩條冬青景觀帶,外面還有兩條非機動車道,三輪車搭著棚子,停在人行道,不停得朝行人。楊楠珂和外公走在乾淨的人行道,這樣的路他從來沒見過,有漂亮花紋的地磚,整整齊齊鋪在腳下,要是在夏天,他肯定要光腳在上面跑幾圈。往前走了一段路,人流也密了起來,他看到路對面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裡,有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塑,雕塑上面是兩個人,很像水滸傳裡林衝的樣子,都騎馬跨槍,很威武。往前走幾步,他看到院子門口的牌子上,寫著“華山客棧”。人流越來越密,他也越來越害怕,緊緊地握著外公的衣角,警惕地掃著周圍。
他看到路邊有好幾個用竹子螞蚱的攤子,和前幾年立倉爺爺帶回去的一模一樣。還有蜻蜓,螞蟻,老鷹等等。每個攤子都是兩個人坐在那,一個人熟練地把竹筒破成薄薄的片,另一個把竹片在手裡隨意擰幾下,像魔法一樣,竹片被編成各種形狀。然後用一根長長的竹條串起來,像燈籠一樣掛在架子上,吸引路人駐足觀看。
往前走,面香、奶香、醋香、油香、辣香、肉香、焦糖香、孜然香,填滿了整條街道。
打饃的把式在乾淨的不鏽鋼案板上,把麵團揉成胳膊粗的一條,熟練掐成大小均勻的小麵團。手上沾點生油,把一塊麵團摔在案板上,三五下,就揉成一個光滑的球,手裡像變魔法一樣,多了一杆擀麵杖,把面球擀成臉盆大小的面片,蒯一杓油酥,均勻地抹在面片上,折幾下,又捏成一個面球,用手掌按幾下,做成燒餅的模樣,點上幾顆芝麻,甩到火爐上的鐵板上。挪開鐵板,手伸進炙熱的火爐,把烤好的燒餅捏出來,甩到框裡。把式把裡面剩下的燒餅翻了面,把已經煎烤定型的半熟面餅放進剛才空出來的位置,蓋上鐵板,又把一塊麵團摔在案板上。燒餅被甩到框裡,抹了油酥的面皮瞬間松開筋骨,肚裡的香味瞬間從酥層之間往外湧。旁邊煮肉的鐵鍋放在煤球爐上,老板娘揭開全是油垢的鍋蓋,用鐵鉤勾出來一大塊肉,扔在樟木菜板上,切下來二兩,在菜板上剁碎。右手剁著肉,左手就去拿剛出爐的燒餅,甩到菜板上,燒餅掉下來幾塊酥皮:“你看咱這燒餅,多酥啊。”然後在燒餅上劃開一個口,把剁好的肉均勻地鋪在裡面,撚開一個小塑料袋裝進去,最後把餅豎起來,灌入一點煮肉的湯汁。買賣雙方你遞過來一個饃,他遞過去兩塊錢,這單交易就這樣完成了。沒有食客的時候,老板娘揭開鍋蓋,用杓子攪動幾下,喊幾聲:“潼關的酥皮燒餅,百年的老湯煮肉,肥瘦的兩塊,純瘦的兩塊五。”廟會來的大部分都是周圍州縣的莊稼人,平日裡難得見點葷腥,基本上都讓老板娘多切肥肉。
一般肉夾饃攤子旁邊,必有一個涼皮攤。
天氣還沒有回暖,攤位上有綠豆面涼粉、農家自製涼皮、蕎麥餄絡三種,有涼熱兩種吃法。要吃涼皮,老板會從案板下的篦子上,揭一張涼皮,疊兩下,甩在案板上,抹一層冰水。一米長的鍘刀,一頭不動,扶著另一頭的把手,幾起幾落,面皮斬得寬窄均勻。拎起來,薄處如冰一樣透亮,厚處如玉般溫潤。甩進鐵瓢裡,知曉了你的口味,鹽少醋多,老板手裡就有了譜。丟進去幾塊面筋,幾絲黃瓜,半杓鹽、半杓味精、一杓解開的芥末醬、一杓蒜汁、兩杓摻了冰水的醋,拌幾下,撚起幾根面皮,在紅亮的辣子油裡面蘸一下,翻拌幾下,把辣椒油拌均勻,取過來一個套了塑料袋的碗,筷子夾起面皮放碗裡,再把瓢裡剩下的面筋塊和調料汁,澆在面皮上,一碗誘人的東府涼皮就完成了。山西的米醋酸味清新提神,秦椒辣面潑的辣椒油雖然辣味溫和,但是顏色豔麗,聞一鼻子,香味能衝破天靈蓋。或是吃涼粉,老板揭開蓋著涼粉的紗布,在涼粉表面灑一層冰水,用一把刮杓刮幾下,抓起一把,放在鐵瓢裡,從搪瓷盆裡,捏幾根燙熟的豆芽,一樣的調料,多了半杓蒜水、一杓醋水,少了點辣椒,翻拌幾下,就倒進套了塑料袋的碗裡。吃起來,像果凍一樣的質感,入口即化,酸辣可口,冰爽直擊神經,豆芽又給唇齒愉悅的爽脆。
涼食這邊的勞作,都透著清爽乾淨。熱食那邊的老板娘,卻一刻不能停歇。汽油桶切割的爐子裡面火正旺,火上坐著直徑一米的平底鍋,鍋裡分成了四個區域,切塊的涼粉佔了很大一塊,左右各有一些面皮和餄絡,用爐邊火預熱。離老板娘最近的一塊區域,是炒製區。來客說了自己的需求,炒涼粉炒餄絡或是炒面皮,老板娘都會回一聲,讓來客選擇兩摻。定好了買賣,老板娘握著脖子上的毛巾,重重地在臉上擦了把汗。反手握著油瓶,在平底鍋最熱的區域撒上一點油,右手換上鍋鏟,劃拉了適量的涼粉,左手握著搪瓷碗的碗底,和鍋鏟一起,把涼粉和油撥弄均勻。用搪瓷碗做鍋蓋,蓋住涼粉。稍等片刻,揭開搪瓷碗,撒上鹽面花椒面麻油,接著翻炒幾下,鍋鏟盛點清水灑在涼粉上,涼粉軟糯的口感瞬間又回來了,盛在碗裡,滴幾滴辣椒油,撒上一點蔥花,涼粉軟糯,麻辣鮮香,色香味俱全。吃一口,燙了上顎,咽下去暖了腸胃。
再往前,一個白發老者,戴著一副石頭墨鏡,叼著煙杆,披著中山裝,坐在小腿高的交床上。面前的小桌上,擺著一大一小兩個盆,一摞巴掌大的白瓷小盤子。老者揭開大盆上的紗布,拿出一個拳頭大的粽子,剝開黃色的粽葉,露出白色的糯米粽子,糯米拉出誘人的白絲,和粽葉分離,老者把粽葉丟進腳下的盆裡,把粽子放進小盤子,小竹片沾了水,把粽子切了幾下。又從小盆裡蒯了半杓清亮的槐花蜜淋在粽子上,蜂蜜裡有幾朵小米粒一樣的小黃花,掛在粽子上,更顯得粽子小家碧玉,甜美可愛。老者把盤子遞給背後的食客,喊一聲:“蜂蜜涼粽,甜得很。”又轉身為下一位食客準備美味。
旁邊賣燒餅的又是另一種景象。和肉夾饃的餅不一樣,做燒餅的面硬一點,把式把全身的力氣壓上去,把面揉均勻,搓成胳膊粗的條,麵團揪得大了點。把式雙手揉麵團,擀成橢圓的面皮。旁邊的盆裡,油鹽小茴香碎和在一起,把式用手沾了點,抹在面皮中間,合在一起,擀成橢圓,從中間切開放火爐上烤。這種燒餅做的略硬,厚實筋道,更得關中大漢的喜歡。另一個火爐邊,電風葫蘆嗡嗡地響,吹得爐裡的火往外噴。爐子旁邊,一個大漢光著膀子,挺著大肚子,叼著紙煙,左手拎炒瓢,右手握著鐵杓在裡面刮了刮殘渣,又用鋼絲球胡亂地蹭了幾下,舀了一杓水衝一衝,又把炒瓢坐在火爐上。稍等片刻,鍋幹了,在鍋底潤一層底油,捏幾片蔥白,抓起一把生豆芽,點了鹽和醬油,端起炒瓢顛了幾下,用鐵杓邊挖了點孜然味精辣椒面,翻炒均勻。刀劃開燒餅的直邊,餅裡面有油心,捏一下,月牙燒餅就像口袋一樣撐開。把炒好的豆芽塞進去,一個異香撲鼻,口感爽脆又抗餓的孜然夾饃就做好了。
身邊許多娃娃,腳踢著父母的肚子,仰著脖子躺在父母懷裡哭,想要某一種美食。父母拗不過,隻好坐在後面的飯桌前,點上孩子想要的美食,在等的時間,小孩一直哭鬧,直到吃到嘴裡,才安靜下來。楊楠珂也想吃,但是不好說,拉著外公的衣角過了十字路口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