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紅色的燈光裡,楊楠珂站在一個熟悉的院子門口,一種安全的感覺湧上心頭,大門兩邊窗戶的燈亮著,那些親人肯定都在家,他趕緊喊:“爺,奶!”
裡面傳來熟悉的聲音:“誰?”
“我,珂珂!”
“呀,珂珂,你怎回來了!”
楊楠珂剛進大門,從東邊的屋裡,湧出來好幾個人,都是熟悉的面孔,只不過比前幾年更蒼老了。
“進來,叫爺好好看看你。”二爺爺拉著他進了屋子,屋裡換了擺設,比五年前漂亮多了。
“長開了,也長高了一點,越來越像你爸了。你這幾年去哪了?每年等你回來,等了你好幾年。”二奶奶握著他的手,仔細打量。
“在外面忙呢。”
“上次回來是辦戶口,後來就再沒回來過,那是哪一年?”
“五年前。”
“是麽,五年多沒回來過了,你這幾年在外面過得怎麽樣?”
“挺好的,上學,打工,一天一天忙得很。”
“那你過年為什麽也不回來?”
“過年那幾天工資高,能多掙點錢,上學花銷大。”
“你餓不餓,奶給你做點飯,你想吃什麽?”
“煮點面就行了。”
“那怎麽行,我給你再炒個菜。”
說完,二奶奶就趕緊出了屋門,進了廚房。楊楠珂的兩隻手,又被二爺爺握在手裡,似乎很害怕他突然又跑了一樣。
二爺爺說著這幾年家裡的變化,手裡還不停地塞給他吃的。
“爺,你知道我外婆現在怎麽樣了?”
“上個月沒了,我都不知道,你媽去那邊送葬,路過這邊我才知道的。沒人給你說嗎?”
“沒有。”
“爺問你,你是不是去過禹城?”
“去過,今年八月十五去的。”
“你媽給我說了,你去也不見她,還把她給你的卡留給她了。在我這裡埋怨了你半天,說你不懂事”
“怎不懂事?”
“給你錢你就用麽,那是她的心意,你把錢還給她,讓她心裡覺得很不舒服,覺得你一直沒原諒她。”
“這有啥呢,那錢也不是我的,我肯定不要。”
“你怎這樣麽,不懂你媽的心思。”
二爺爺有些生氣了,悶頭抽煙不說話。
吃完飯,又跟二奶奶聊了一會這幾年的事情,楊楠珂回屋裡睡覺了。
當清晨的第一束光穿過窗戶,院子裡,他們開始為年夜飯忙碌了。楊楠珂吃完早飯,戴上帽子,壓低了帽簷,準備去看看家裡的院子。
陽光撒在熟悉的巷子,照著愈加蒼老的人們。木倉伯家的院子,現在蓋了一整院漂亮的平房,他正抱著笤帚掃門口。苦花嬸子又和對門為了馬路中間的一點土沒掃吵架,只不過沒有聽不到仁義老漢的勸架聲。楊凡他媽又端著碗,跑到對門家借鹽借醋,今天天氣很好,她不用穿臃腫的棉褲棉襖了。軍勝叔佝僂著身子,小跑著和兒子一起,在巷子裡追他家新生的牛犢。三娃叔家門口,朝西叔他們蹲了一排,聊天抽煙,臉上沒有他們父輩那樣疲憊,但是已經和他們一樣蒼老。
楊楠珂走進巷子,所有的人都看著他,但是沒人認出來藏在帽子下面的那張臉。
巷子裡所有人家都蓋了新房,大紅燈籠紅對聯,告訴著每一個路過的人他們的幸福。但是巷子中間的兩戶,卻已經片瓦沒留,被千萬個腳步踩成了路。在楊楠珂把戶口搬出去那年,
村裡收回了他家和對門朝北叔叔家的宅基地,二爺爺帶人拆了院牆和房子。但是別人嫌不吉利,這兩個院子給誰都不要。 曾經養了他十年的院子,現在成了所有人踩踏的小路,楊楠珂走在上面,心裡感覺很失落。以前整潔的院子,中間的磚道、兩邊的菜地、四個房間的地面,都被車碾得亂七八糟,留下一排泥坑。兩邊鄰居的牆上,幾溜磚茬,四面白牆,是這個院子唯一留下的一點東西。後院的棗樹,因為長在路中間,已經被清理乾淨,但是廁所旁邊的苦楝樹,因為貼著圍牆邊,還留在那裡,而且枝條茂盛,每一個樹枝上,都掛著一簇金黃的種子。楊楠珂走到苦楝樹下,撫摸著它粗糙的皮膚,想著曾經在這個院子裡生活的每一個人。
突然,樹上掉下來兩個黃色的小珠子,落在楊楠珂腳下,他撿起來,裝在兜裡趕緊離開這裡。
傍晚,楊楠珂和兩個叔叔一起掃完墓,二奶奶和兩個嬸嬸已經準備好了年夜飯。
當年夜飯氣氛到達高潮的時候,二奶奶的電話響了。
“喂,會會!”
二奶奶把聲音外放,滿屋子裡的人都在祝電話那頭新年快樂,電話裡,那幾個他三個多月前聽過的幾個聲音,爭相送過來新年的祝福。楊楠珂在旁邊聽著,一股熱血衝到頭顱,瞬間腦子一片空白。十幾個人對著電話,聊了十幾分鍾,沒有一個人想起坐在一邊的楊楠珂。
當電話掛斷的那一刻,他的魂兒,瞬間全被抽走了,身體感覺空蕩蕩的。他借口喝醉了,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趴在床上。
過了一會,二奶奶在門外小聲問:“珂珂睡了嗎?”
楊楠珂趕緊起身去開門:“沒有。”
二奶奶進了屋子,坐在床沿,摸了摸他的被褥,打開了電熱毯。
“你媽剛打電話你怎麽不說話?”
“不知道說什麽。”
“怎麽說都是你媽,你還是要問候一下她。”
楊楠珂坐在一邊不說話,二奶奶停頓了一會,又說:“你明天后晌有事沒?”
“沒有。”
“沒有你就在家呆著,我剛給你媽打電話過去,告訴她你回來了,她說明天下午就過來,有事給你說。”
“哦,啥事?”
“她來了你就知道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說完,二奶奶出了房間,幫他關上門。
但是楊楠珂的腦子越來越清醒,他真的不能見她。她現在的生活,是最好的狀態,如果因為他的出現,給她的生活帶來不好的影響,他會覺得很對不起她。而且,爸爸曾經很愛她,相信爸爸九泉之下,也是希望她現在是幸福的。既然已經在她的生命裡消失了快十五年了,為何不繼續消失呢。
想到這裡,他便計劃好了今晚便偷偷離開。
十一點,年夜飯結束了,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屋裡,還不是楊楠珂逃跑的最佳時機。快十二點的時候,院子裡出現了幾個人的腳步聲,不用想,肯定是二爺爺和兩個叔叔去門口放新舊年交替的鞭炮了。
當俊江叔屋裡的電視出現倒計時的時候,整條巷子,整個村子,整片渭水兩岸,都響起了鞭炮聲、煙火聲,新年真的來了。
一點,整個世界恢復沉寂,人們在煙火的味道裡,幸福地睡著了。楊楠珂背上包,把鞋子拎在手上,光著腳出了房門,偷偷溜出了後門。門外的世界一片黑暗,視界以內,像是在黑暗的屋裡,看黑白膠片。
楊楠珂穿上鞋,繞過南邊的三條巷子,往南走,他要去渭水岸邊。腳下,一會兒踩著軟綿綿的麥田,一會兒踩著亂糟糟的雜草,一會兒踩著路上的車轍,一會兒跌下半米高的土崖,一會兒又被土崖擋住。所以他走得很慢,將近兩個小時,他才到渭水岸邊。
楊楠珂站在河邊,隱隱約約看見一個穿粉紅色毛衣的女孩站在對岸,他呼喊幾聲,對岸沒有回應,他卻已經沒有了以前那種心碎的感覺了。順著河邊公路往西走,腳邊,渭水泛著微光,低聲嗚咽著緩緩東流。渭水兩岸,一座座村莊,只剩下幾條暗紅色的燈光,為來人間送福的神明指明道路。走在黑暗裡,他感覺自己的每一步,都有很多畫面,這些年的人和事,從現在到以前,像倒放的電影,一幕幕又在他的腦海裡重現。十幾年,他好像每一天都像現在一樣,在黑暗裡走,某一段路陪著他的人,給他帶來光明,又在某一個時間忽然離他而去,他又陷入黑暗。
西北風愈來愈烈,楊楠珂肌肉緊繃,渾身發抖。走了不知道有多遠,終於在不遠的地方,他看到了從一城燈光裡,向南伸出來長長的一條亮光,在亮光下,偶爾有一束光,像流星一樣,跨過渭水。半個小時後,他站在了渭水大橋上,兩個至親至愛的人消失在這裡,最讓他難受的是沒有見到他們最後一面。或許這就是老天的善意,不想讓他看到失去的親人或痛苦、或傷心的臉。
風漸漸溫柔,夜卻更黑。
突然,早起的人們用新年的喜悅,點燃了煙花,像有神仙把祝福撒在人間,又在渭水兩岸的村莊巷道升起,在天空中炸裂出五彩的火花。
當太陽從渭水的盡頭升起來,陽光照著這個嶄新的世界,照著橋上少年微笑的臉。橋下,渭水載著兩顆苦楝樹種子,靜靜東流。
原來世間事,從來靜水深流,從不理會人們的喜好,無聲無息把我們帶入新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