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羽,你這是在幹什麽?難道你是這般輕易倒下!”
“文剛……師父?”
馬羽似乎聽到了文剛的訓話,猛然從昏迷中驚醒,他滿額汗滴大顆大顆地滲出,因震驚而帶來的心情激蕩,一時間不自覺直呼了文剛的大名。
師父不是在高崗山嗎?怎會突然出現於此?
是文剛收到消息派左超前來接應。
這期間,止止道人和鬼梟已經回到道觀山,艾傑夫也是剛接到父親的緊急命令被召回高崗城,各自辭別之後,左超便帶著仍昏迷著的馬羽回到了高崗山。
可能是戰鬥已久精力消耗,也可能是近日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也或者是黑火種子會反噬力量,實在是太累了,馬羽已經昏睡了三天三夜。
鎮南王寇達正在苦尋師父的蹤跡,師父派左超突然出現於此,豈不是會暴露了行蹤?一連串疑問從馬羽心頭劃過,卻又不知該從何問起,隻囁嚅個不停。
而因文剛的到來而陷入呆滯的,還有另一事,正是馬羽此行遇見文剛之女——佃雲。
“師父……我遇見了佃雲……”馬羽便將此行的情況和當日所遇櫻寧姑娘的事一一轉述,那在義軍營中當醫護的櫻寧姑娘便是文剛失散多年的女兒佃雲。
剛聽到馬羽說出“佃雲”兩字,文剛不由得愣住了一下,有些坐立不安。
他不受控制地順著窗外射進的光線轉頭望向外面,看清遠處樹木隱入雲霧之中的模樣,文剛卻頓時如同崖石山松一般呆立在原地,思念飄向了十多年前,那是和妻子,女兒分別的最後一次:
敵人殺手的頭顱被文剛一擊斬斷,鮮血如同噴泉一般漫天飛射,文剛卻是彈指間,山風凌冽呼嘯,直接將鮮血撕成了濃重的血霧,又隨風飄散在林間。
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未從佃雲母女的身上挪開,看著才一歲多的女兒,剛學會走路不久,但驚嚇的面容卻不見了兒時可愛的模樣,也隱隱間看到妻子倒伏在地上的影子。
文剛頓時紅了眼眶,不複尋常時那副穩重有度的模樣,他與女兒佃雲間的距離不過幾步之遙,可身法僵硬的他卻挪動了半晌,步履蹣跚間,竟活像個孤立無助的受傷野獸。
文剛在女兒的面前站定,看著她呆滯的神情,悲憤之情如浪濤般洶湧澎湃。
早在佃雲尚且年幼之時,文剛為了保護妻女免遭對手的迫害,便將她們藏匿於鄉野民間,隻當做是尋常的鄉下婦孺。
卻想不到,敵人還是尋上門來,直到某一天,妻子和女兒竟如同人間蒸發一般消失不見,他苦苦追尋,卻始終沒有半點頭緒。
直到在路上,敵人派出的殺手找到他的妻子和女兒,並將其妻子殺害。
文剛陷入無比憤怒,與對方展開廝殺之際,殺手人數眾多,戰鬥結束後,當時文剛也昏迷過來,隱約中女兒走失了......
這麽多年來,他雖仍未放棄尋找,內心深處卻已接受了妻子和女兒逝去的現實。
可如今,沒想到馬羽此行竟再次提及女兒,且也帶來了佃雲仍活著的消息。
但初次聽聞此消息時,文剛呆坐了許久,下意識便覺得馬羽是在唬他,可隨後馬羽的親身引述,卻證實了佃雲真的就在甘瑞的義軍之中。
文剛也按捺不住情緒,十多年的思念之情瞬間湧出,就算是寇達虎視眈眈,也無法阻攔他與愛女的相認。
“師父,是我……是我不好,沒能及時把她帶回來。
” 文剛的思念一下子暗紅紅的眼眶中又飄了回來。
“此事並不怪你,目前這時勢對她留在義軍之中未嘗不可。”
“知道她目前安好,我已是足已。”
他若是馬上啟程趕往甘瑞義軍營中與佃雲相認的消息一旦傳開,豈不是給女兒添麻煩,且一旦文剛暴露蹤跡,日後牽連高崗山的弟兄......文剛止不住地擔憂,實在是不敢再想下去。
他那平時握著劍柄不會有絲毫顫動的手掌,此時卻是抖若篩糠,顫顫巍巍地扶靠窗邊。
“這麽多年……真是委屈她了……”乾裂的嘴皮同樣是止不住地顫抖著,日思夜想的面容出現在眼前,仿佛聽著女兒如同在夢境中一般叫著父親,感受著她輕語傳來的溫度。
文剛意識到,他此刻真的不再是在做夢。
見此情形,馬羽心中既是欣慰,又不免覺得很是遺憾。
這對父女若是在有生之年尚能再度重逢之機,可自己的父母卻皆是慘遭奸人的毒手,與自己已是陰陽兩隔,此生再無團聚的機會了。
他低下頭輕歎一聲,接著向屋外緩緩推開門,給師父留出空間安靜一下。
文剛師父這十多年的思念之情,一切困惑都得先往後放一放。
馬羽拾起門外的一支長槍,一路徑直走到山前平地處,手起揮舞,矯若遊龍,
“這刻,我已恢復體力了。”
“馬羽兄弟。”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正是葛溫。他不緊不慢的臉上頗為怪異,連身上的衣著也是亂糟糟的,看上去很是不雅。
馬羽見狀頓時橫移半步,不著痕跡地將長槍護在身後,對葛溫微笑道:
“葛老大料事如神,我也是剛從昏迷中醒來,數十天未見,今日難得重逢,還是讓我們敘敘舊吧?”
葛老大這個稱呼也是馬羽一時興起,讓馬羽這麽稱呼他,不過以他這麽跳脫的性格,只怕是要不了多久,就得再換個叫法了。
馬羽的小動作自認為隱蔽,可哪瞞得過葛溫這種老江湖,他玩味似的朝馬羽笑笑,低喃道:
“怎麽樣,遇上什麽好事了?馬羽兄弟,你出門一趟近一個多月,可是心玩野了?都已經樂不思蜀,不願回來了吧?”
這話說一半突然轉變話題,也是葛溫的風格,若是換做普通人,只怕是早已被他繞得頭暈眼花,如鯁在喉。
可馬羽和他相處這麽久,早就摸清了與他談話的方式,那便是不要過腦子,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只有這樣,才能更得上葛溫跳脫的思維。
於是他也是笑著道:
“瞧您說的,這次任務可不簡單,我能在兩月之內歸來,都已是托貴人相助,您當我不想早點回來向葛老大您討教討教易容之術呢?”
馬羽那超凡的易容之術竟是葛溫所教。
“都是些小伎倆罷,你不也學了個七七八八,足以出師了,我可沒什麽好再教你的……”“成武?成武,我們餓了,飯菜可準備妥當了?”又是話說一半,葛溫就轉開了話題,照舊如同教馬羽易容術時的那般,伸手敲了敲他的腦袋,轉身折返回了山上屋中。
成武只是應了幾句:“早已準備妥當,葛溫大人,馬羽兄弟你們進屋就能用膳。”
接著他拾起被葛溫丟棄在山上的東西,穩步走到馬羽跟前,上下掃視了他一番,見他身上並無傷勢,這才點了點頭:
“文剛大人這些年來尋他女兒可辛苦了,如今你與文剛大人此行相告,終於是了卻文剛大人的一番心事。”
成武這個葛溫的貼身護衛,也就恢復了尋常那副清冷的模樣:
“馬羽兄弟,她女兒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文剛、葛溫二位大人自舉事失敗時候,至今仍被鎮南王追殺,不死不休,非是不願尋她女兒,實在是自身難保,還望不要怪罪於文剛大人。”
成武身為葛溫護衛,卻是老成持重,任勞任怨,與葛溫的性格乃是天差地別,也只有他這種性格,才能忍得了葛溫之輕脫,久侍在其身邊。
敦敦細語如春雨灑過,令人不自覺有些身心放松,馬羽搖了搖頭:
“我亦知師父的處境,自然不會怪罪於他。”
成武為點了點頭,他們三人喚來文剛一起進餐。
…………
“師父能不能與佃雲相認,只怕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葛溫只是笑而不語,他們從不信命,命運從來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你此行這一趟任務,做得很好。”葛溫轉開了話題,
“相比起那次刺殺高崗城守將,這一次你殺伐有度,煞氣淡了不少,能夠壓製住心中的魔性,而非是隻知殺戮的野獸,你真的成長了。”文剛已經平靜了心情進入屋內,與他們一起進餐。
“況且你又能為苦難百姓鏟除十惡不赦的獨夫騎士,足稱義舉,你父親在天之靈,定是會為你驕傲的。”
馬羽又是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其實他這一趟也沒少殺,他殺的這些人,也真說得上是殺伐有度。
小教皇蠱惑百姓,大肆斂財,差使狐假虎威、魚肉百姓,哨衛更是助紂為虐,平時山寇所劫掠的多是由他們出手,甚至獨夫騎士虎牙,個個都是死有余辜之人,殺之可沒半點同情之理。
“不過……”文剛的話鋒又一轉。
“你仍是有著太多仇恨的表現,雖說有仇不報非君子所為,但若是顧此而失彼,只會留下禍端。”
文剛的教訓在理,確實是馬羽的毛病,這一點他自然心知肚明,無法反駁,此時馬羽面色嚴肅,躬身拱手,語氣誠懇道:
“師父教誨極是,我定會吸取教訓,當以大局為重。”
文剛滿意地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在他看來,馬羽年紀尚輕,涉世未深,正是血氣方剛之時,會犯錯,是很正常的。人無完人,誰又能保證自己年輕的時候從沒犯過錯。
馬羽難能可貴的地方在於他聽得進教誨,也願意去做出改變,他就像是一枚粗鋼,若是能夠加以精打錘煉,並能成為獨當一面的利器,而日後的成就,就算是超過文剛自己,也不足為奇。
見文剛沒再繼續訓斥,馬羽也問出了自己內心中的疑慮:
“師父正處在寇達的眼皮子底下,會不會引起他的注意?”
文剛早知馬羽會有此問,也不意外,只是沉吟道:
“我每次下山必隱蔽起來,除了葛溫、左超、成武便再無他人知曉,料來應當不會引起寇達注意。”
“況且如今拓跋戍、蕭琸兩方相爭才剛剛平息,他怕是抽不出手來對付我。”
馬羽仍是疑慮:“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牽扯到了佃雲姑娘……”
“你所言在理,我已打定主意,與我女兒暫不相認,便讓她繼續留在義軍營中。”
“義軍甘瑞起兵更早於天佑王艾仕成,底蘊也更充足些,佃雲在他軍中,比在我身邊要安全得多。”
“至於我們,暫時無須妄動,留意寇達的耳目罷了。”
文剛說得面面俱到,馬羽心中疑惑消解了不少,也再無異議。
夜晚,忙碌了一天的文剛醒得正熟,迷迷糊糊間,突然感覺身邊站著一個人影。
他頓時一驚,還以為是殺手,瞬間睡意全無,直接從床上翻身而起,一手成爪,鉗向那人的咽喉,試圖先發製人。
可借著月光看清了那人的面目之時,他卻是一怔,手上的攻擊也停了下來。
“葛溫?你不入眠,來我屋中作甚?”文剛借著月光,朝那人問道。
那人信步走出屋外,穿過月光,在外面站定。
看他的面容,可不正是葛溫葛老大。
如今正值凌晨時分,正是天亮之前最為漆黑的一段時間,天空中唯有一輪彎月高高掛著,連半點星光都隱沒在夜色中看不分明。
“真是安靜。”葛溫也不回答,只是喃喃一聲。
確實是萬籟俱靜,靜得連呼吸、心跳聲都能聽得見。
葛溫此時也不複白天那般喜怒無常、心情詭測的模樣,反倒像是一灘死水一般,掀不起一絲波瀾。
實際上,每至深夜時分,葛溫都會變成這般模樣,文剛也已是見怪不怪了。
他曾問過葛溫,白天的葛溫和夜半的葛溫,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他,可葛溫自己,卻也不知道。
本是因葛溫而醒,文剛卻不以為忤,只是隨著葛溫信步走到屋外,輕聲道:
“是啊,真是安靜。”
二人就這麽站在窗邊,心裡竟同時回想起以前那段金戈鐵馬、銳意革新的日子,那可真是段波瀾壯闊的人生。
可惜,仁浦將軍已死,革新派覆滅,那段日子,卻是再也回不來。
也不知站了多久,葛溫突然輕聲問了一句,聲音有些沙啞,問話的內容卻讓文剛怔愣住:
“你可有曾想過,有朝一日,要重現革新派的輝煌?”
文剛低頭沉思片刻,輕搖著頭,微微一歎:
“昔日仁浦將軍兵敗,我們能逃出朝廷城中,已是萬幸!當時確實有過那般想法,只是革新派終究已是過去,現在各地義軍揭竿而起,風起雲湧,他們在做著你我未盡之功業,雖不知最終能否功成,但比革新派前路看得更清,未來之路來得更徹底,我也就沒了那般心思。”
這同樣也是葛溫的心路歷程,只是他卻是輕聲一歎:
“可是,終究是未能如你我所期望的那般,為國為民之大義,鏟佞鋤奸滅不公。想想總覺得你我是在空度時日,坐等功成,有違你我之初心。”
“你的意思是……?”
“你可曾想過召集革新派舊部,以革新為底,建立刺客聯盟的想法?”
葛溫目光灼灼,無比堅定地看著文剛。
此話一出,文剛頓時瞳孔一縮,喃喃道:
“建立刺客聯盟?”
“正是!”
“可革新派已經覆滅了,再重建革新派,又有何意義呢?”
“非是重建革新派,而是重建刺客聯盟。”葛溫糾正文剛的想法,轉頭又看向窗外:
“如今義軍與帝國的戰爭看似打得火熱,但你我皆知,義軍相比起帝國,終究是差了些底蘊的,也全然沒有與獨夫騎士團相抗的資本。”
“而且,你我如今屢屢受到獨夫騎士團進犯,若是你我能重建刺客聯盟,一來能抗衡獨夫騎士團以求自保,二來也可為義軍除去些攔路虎。”
“如此雙管齊下,說不定你我有生之年,真能親眼目睹天下眾生無貴賤之分的一天。”
葛溫眼中有著火熱的戰意,文剛微微一笑,他已是很久沒見過葛溫這般神態了:
“實不相瞞,此前初上高崗山,我就已有重建刺客聯盟的想法,只是昔時帝國戰線佔優,無法大張旗鼓行事,當年我們的刺殺行動,也因此事便暫時擱置下來,如今,倒是可以舊事重提,找人繼承。”
聽到刺客的兩字,葛溫難得露出一抹笑意:
“你若是有意重建刺客聯盟,可別指望你那蠢笨的徒弟,他如今連自己究竟想要什麽?為何而戰?都搞不清楚,還指望他能繼承你的意志不成?”
文剛也是低頭苦笑, 葛溫平時看似邪氣,實則事事都看得透徹。
馬羽的身世突逢大變,幾乎是沒有任何過渡地接觸到世間的黑暗一面,因而也沒人教導他何為大義。
即便是拜了文剛為師,他對大義的理解,也都是別人硬塞給他的,確實說得上是不知自己想要什麽?又為何而戰?
不過經過一連番事情之後,如今的馬羽早已有了長遠的進步。
文剛正想為馬羽解釋幾句,說幾句好話,可話還沒出口,就聽到有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葛老大你可不厚道,哪有背地裡嚼人舌根的?”沒想到聽者竟是馬羽,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
葛溫無所謂地笑笑:“背地裡說你好話,你也聽不到啊。”
“夜已深,也該休息了。”一邊說著,一邊往屋裡去,往自己屋子走去。
馬羽則失笑著看他進了屋,恭謹地向文剛問好。
文剛看看天色,便招招手讓馬羽上前來:
“你怎麽了?又是從哪開始聽到的?”
“本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聽到師父房裡有異響,就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麽。”解釋完自己為何而來,馬羽隨即端正臉色:
“師父,我就不明白所謂的刺客聯盟,葛老大說得對,我對大義二字,仍是一知半解,對自己為何而戰,也是不甚了解。”
文剛低頭和煦地笑了一聲,接著伸手輕拍馬羽的肩膊:
“終有一天,你會憑自己明白,何為大義,也會搞清楚自己究竟為何而戰!這是刺客之道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