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拓跋戍素來無冤無仇,緣何要陷害於他?怎會有如此荒謬的消息?”聽到拓跋戍因自己私吞黑火下落的消息,大寧府城中將軍府蕭琸滿臉荒唐,不自覺地沉聲問道。
那近臣連頭都不敢抬,直一個勁兒低頭將從城中百姓那聽來的消息倒出:“傳聞將軍給拓拔副帥派去的差使透露了風聲,拓拔將軍苦苦追尋多年的黑火下落被人捷足先登。若非是將軍暗中派人先行獨吞黑火邀功,只怕是寇達南王怪罪下來將其革職入獄!如此蒙辱,拓拔將軍大為震怒,民間傳聞他將要發兵,來向將軍您討個說法!”
“荒謬!荒謬!荒謬!”蕭琸一手錘著床板發出“砰砰”的脆響,口中連罵了三聲荒謬:“且不說我本無意與之為敵,即便真的要獨吞黑火,我又怎會派遣差使送去信函,豈不是昭告天下是我居心不良?此消息定是空穴來風!”蕭琸壓根就不相信,朝著近臣猛一揮手道:
“把前些天送信涵的差使給我喚來!我要好好問個清楚此事究竟是何情況?”
近臣卻沒動,只是擦著汗道:“回稟將軍,前些天派遣的那差使自送出發之後便音信全無,傳言他已被拓拔將軍遷怒,一氣之下斬了他的腦袋,拋屍郊外!”
什麽?!蕭琸聞言,心中既是驚疑,又是惱怒。
驚疑的是,那差使不過是個小角色,同樣與拓跋戍無冤無仇,拓跋戍定然是不會無緣無故將其斬首,可如今差使已然異首他處,豈不是說明拓跋戍遭受蒙辱一事,並非空穴來風?惱怒的是,那差使即便再怎麽職小,好歹也是自己的手下,可拓跋戍竟是不動聲色就將其處死,真是全然不把自己給放在眼裡!
他暫且將這般複雜情緒按下,又道:“傳出這則消息的開州人如今身在何處?將他們找來見我!”
這近臣仍是擦著汗,小心翼翼道:“回……回稟將軍,臣雖在獲知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已派手下前去搜尋那開州人,只是他們卻不曾在我們大寧府城中停歇,早早地就離開了,臣已派出斥候快馬加鞭覓其蹤跡,若有消息並將第一時間回報將軍!”
差使被斬,傳出風聲的開州人又還尋不得,蕭琸心中頗為不滿,他雖身居高堂之上,然而往日裡對城中大小諸事皆是了如指掌,沒想到今日竟是耳目閉塞,想了解一下蒙辱之事的經過,卻是無從獲知?一種莫名的無力感從他心頭湧起,卻突然想到,自己的兒子蕭陽此前豈不是就在拓跋戍府中,或許他能知曉一二?
蕭琸將此想法告知近臣,卻見原本就汗水流個不停的近臣,聽了他的話之後,更是汗如雨下,他的頭磕在地上,仿佛要將腦袋深深埋入地底一般,聲音止不住地顫抖道:“將將……將軍,臣此行,正是為了公子的消息而來,傳聞公子他……公子他……”
剩下的話囁嚅不清,蕭琸卻是心中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他強裝鎮定地緊盯著近臣,沉聲喝令道:“公子……公子他怎麽了?還不快快說來!”
近臣登時哭喪著一張臉,涕淚橫流地哀聲道:“傳聞拓跋將軍心中記恨,咬定將軍三番兩次要陷害於地,那他就派出殺手在一次拜教活動中暗計公子,從而報復。”
此話一出,頓如平地驚雷般響徹在蕭琸耳畔,他按捺不住心中的震驚與傷痛,下意識就從床榻邊坐起,又忽然覺得眼前一黑,腦子裡一陣天旋地轉,兩條腿像棉花般綿軟無力,複又重新踉踉蹌蹌地跌坐回床榻上,
發出一聲巨響。 原本趴俯在地上的近臣大驚失色,他忍不住抬頭看了蕭琸一眼,卻見他雖一臉目瞪口呆的表情,但兩眼空洞無神,一張臉白得就像是數九隆冬裡的積雪一般,不見一絲血色。
近臣的心中同樣哀痛,連連叩首寬慰道:“將軍不必擔憂!公子福大命大,聽說當時逃出生天,只是不知去蹤而已!公子下落不明似乎已成定局,眼下當務之急是要如何應對拓跋……”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話還未說完,就聽到蕭琸猛一拍床榻,將近臣的話全嚇回了肚子裡,他偷眼看向蕭琸,卻見蕭琸原本慘白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漲紅,脖頸、腦袋上的血管根根暴起,仿佛隨時就要爆開一般:
“拓跋小兒若暗計我兒,那便是與我為敵!那讓他知道我蕭家不是隨便可欺,莫非他想要見識下我十萬兵馬的滾滾鐵蹄隨時待命,我軍斥候何在?將斥候全數派往各地,收集一切關於公子的消息,事無巨細,第一時間回報與我,快去!”
蕭琸連聲催促,近臣哪敢拖遝,他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爬起,轉身一路小跑著就往門外去,還沒跑得兩步,遠遠地卻看到一個武將打扮的大臣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近臣仔細看清其面貌,卻發現來人豈不正是軍中主管斥候的那位偏將嗎?他行色匆匆地趕來作甚?莫非是有拓跋戍的消息傳來了?
近臣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目光迎著那位偏將其迎進屋內,眼神之中滿是問詢的意味。可那位偏將那裡還顧得上他,壓根就沒注意他的眼色,直接跪倒在蕭琸跟前,甕聲道:“稟告將軍!收到斥候消息!拓跋戍正親自整頓兵械、糧秣,不日就將發兵攻往我大寧府!據拓跋軍中兵士所言,拓跋戍怒斥將軍是卑鄙小人,先遣人蒙辱於他而不成,而今又欲私吞黑火下計將其蒙辱,此非為光明磊落之舉,他會親自帶兵前來大寧府,向將軍您討個說法!”
此言一出,驚得近臣直接止住了腳步,有些六神無主地看向蕭琸,卻見其直接呆愣住,漲紅的臉色再度泛白,嘴皮子不受控制地直哆嗦著,模樣頗有些狼狽。
一切傳言居然都是真的?那他的兒子蕭陽豈不是……豈不是真的……慘遭拓跋戍的威脅了?
想到這一重可能性,難以抑製的傷痛之感頓如山崩海嘯般襲來,蕭琸不自覺地回憶起自己兒子從小到大的模樣,隻覺得心裡痛得如同千刀萬剮一般。
蕭琸素與妻子相愛,因此他不同於其他高官貴人那般三妻四妾、兒女成群,他隻娶了這麽一位妻子,並始終與相濡以沫,年近不惑方才生了蕭陽這麽一個兒子,因此自幼便是對其寵溺有加,哪怕是導致其嬌生慣養、飛揚跋扈,也終究是舍不得打、舍不得罵。
更重要的是,他如今已年過半百,再過個幾年,就已是花甲之齡,本就有意將蕭陽這獨生子當做自己的後繼者培養,可誰曾想如今卻是遭人暗計,兒子的性命生死未卜!
驟聞此事的荒唐、愛子遭受暗計的傷悲、擁兵而來的彷徨……萬般情緒糾纏在一起,讓蕭琸的心緒亂成了一鍋粥,張嘴喃喃了半晌,也未曾能夠說出一個完整的音節來。
他隻覺得眼前直冒金星,胸口刺痛,氣血止不住地上湧,鮮血竟是突兀地從口中噴湧而出,在空中化作一團濃重的血霧,星點血跡灑落在大將、近臣那惶恐的臉龐上,二人心中駭然,下意識想要擦去血跡,卻見蕭琸的身形搖搖欲墜,仿佛風中蘆葦一般隨時就要傾倒。
他二人再也顧不上臉上的血跡,忙小跑上前將蕭琸攙扶住,好一陣“將軍息怒”、“保重貴體”的連聲安慰。
好在蕭琸身居高位久矣,縱是悲痛萬分,然眼下的狀況還得由他來定奪。他眼神哀慟,慘白著一張臉,無力地推開二人的攙扶,緩緩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跡,接著連連深呼吸了幾口,方才壓製住體內翻湧的氣血,有氣無力地對二人輕聲叮囑道:“此事,暫不要告知夫人,我怕她,會想不開……”
相比起蕭琸偶爾還會對蕭陽嚴詞管教,他的夫人對兒子那可是掏心掏肺的無條件縱容與溺愛,若是讓她得知了自己愛子的遭受暗計,去向未卜,那尋死覓活、自尋短見幾乎是可以預見的,他二人知道事情深淺,對視一眼,沉聲答應下來。
又見蕭琸的眼神迅速變得陰冷,口中傳來陣陣瘮人的磨牙聲,幾乎是從喉嚨中擠出了幾句話:“拓跋小兒!膽薄之輩!無謀之人!小小唆擺便唬得他暈頭轉向,未查清原委便冤枉於我!乃至於暗計吾兒!真是可恨!可恨!我尚未找他為我兒討個說法!他倒還敢倒打一耙!我倒要看看,他這連艾仕成此等粗鄙之民都連攻而不克之庸將,何來狗膽發兵攻我!”
他雙目赤紅,惡狠狠地看向眼前的二位臣子,恨聲道:“傳我軍令!全軍整備!我要親自率軍,取拓跋戍項上狗頭,為吾兒復仇!”
這……二位臣子面面相覷,隻覺得有些荒謬,義軍尚在大江南岸虎視眈眈,而蕭琸、拓跋戍二人同為鎮南王寇達麾下大將,竟要在此時引兵互相攻伐?此事鎮南王若是得知,他會是何等勃然大怒?義軍若是得知,會是何等蠢蠢欲動?這百姓若是得知,豈不是怡笑天下?
近臣們深知蕭琸此言是個昏令,因怒興兵向來都是兵家之大忌!可見蕭琸這副悲憤欲絕的模樣,他二人又實在難以在此刻與其唱反調,便隻得在心中怒罵幾聲拓跋戍之愚蠢,各自領命離去。
原本平靜的大寧府與開州,頓時因為馬羽,艾傑夫二人之計,開始變得風起雲湧!
鎮南王府,寇達獨自坐在堂上,滿臉呆滯地看著桌案上斥候傳回的軍報,如今他的心情一如蕭琸剛聽到消息時的心情,荒謬絕倫!他反反覆複地閱讀著軍報上的消息,一個字眼也不願遺漏,可越看卻越發覺得難以置信。
蕭琸試圖私吞黑火蒙辱拓跋戍?拓跋戍因恨暗計其子蕭陽?若非此軍報來自向來厚信的麾下愛將,寇達定會覺得這是奸人編造的軍報試圖哄騙自己,否則怎會有如此荒誕的傳聞呢?
他隻覺得怒火一點點地在心中升騰,握住軍報的指節因為用力過猛而顯得有些發白,他沉著臉又重讀了一遍軍報,見軍報上“二位將軍不日之後或將會兵刃相戰”的字眼,登時再也按捺不住滿心的怒氣,他猛地一把撕碎手中的軍報,又一腳踹翻面前的矮桌,筆墨紙硯灑滿一地。
他卻猶覺得憤懣難消,負手在後、面目猙獰著不斷在堂上踱步。
寇達實在是想不清楚,這明眼之人都能看得出來是有人的挑撥離間之計,分明是為了能夠驅狼吞虎,消耗帝國軍隊的實力!而拓跋戍和蕭琸二人,作為自己手下最受重用的二位大將,一個追隨自己已久,素得自己信重,昔年十八就因戰功赫赫,備位征西將軍一職,鎮守高崗城!昔日是何等明銳精進之人,卻竟在一場壽宴遭人刺殺之後,就仿佛失了神智一般,屢屢做出些昏聵之舉,整日杯弓蛇影,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能亂其心智。
而另一個身為百戰老將,父親在位時就已是尊為討逆將軍,雖不像拓跋戍那般銳意進取,但勝在老成持重,向來是讓人放心。
卻沒想到昔日多得自己仰賴的二位大將,如今卻是因為這麽一個上不得台面的小伎倆,而互相引兵攻伐,真是讓人笑掉大牙,自己堂堂一個權傾朝野的鎮南王,手下卻起了內訌,天下人會怎麽看待自己?一個“治下不嚴”的名號只怕是怎麽甩也甩不脫!
想到這些,寇達隻覺得臉上一陣火熱,也不知是因為怒火中燒,還是因為羞憤難當?
“來人!”寇達不願在下人面前失態,連連深呼吸了幾口,方才沉聲喊道,可話裡的怒意卻依舊是難以掩飾。
久候在門外的衛兵聞聲趕來,一進門就看到案桌被掀翻在地,筆墨紙硯也都凌亂地灑滿了一地,衛兵心中頓時一凜,心知這是鎮南王爺在發怒,他當即納頭拜倒,靜靜等候命令,頭也不敢抬一下,不敢說哪怕一句多余的話語,生怕會觸了王爺的霉頭,引火上身。
寇達卻懶得注意他是何種姿態,甚至連看都未曾看他一眼,只是用含怒的語氣冷聲令道:“傳本王旨令於拓跋戍、蕭琸二位將軍!令其二人各自約束部隊,不可任意興兵,同室倒戈!另,傳本王口諭,拓跋戍將軍所中蒙辱定非蕭琸所為,蕭琸之子雖生死未卜,然已非折損於拓跋戍之手,此乃敵軍驅狼吞虎之計,令其二人務必嚴查,莫著了敵軍的道!”
“另外,再傳令給其他駐守在前線的將軍,令他等嚴明監控大江南岸義軍的動向,防止義軍趁虛而入,奪我帝國北岸陣地!”
又是下旨,又是口諭,下旨於公,口諭於私,足以證明寇達對此事甚是上心。
他們收到的此封軍報已是在三天之前發出的,也不知寇達的旨令、口諭,能否在拓跋戍、蕭琸興兵之前下達,希望此番同室倒戈,帝國軍隊沒有蒙受巨大損失,否則,不管他們是“愛將”還是“老將”,統統都要一擼到底!
衛兵頭也不抬,隻敢朗聲應了一句“遵旨!”立馬膝行倒退出了大堂之外,這才敢松了口氣,站起身來去為寇達下旨。
寇達依舊獨自站於大堂之上,此時心情略有些平複之後,再度回想此事,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熟知義軍一眾領袖,沒幾個是有此番“驅狼吞虎”之決心的人,其中種種行事的風格,反倒是頗與文剛的作風類同。
寇達心中頓有些明悟,莫非,這是文剛之策?為了轉移自己的視線?以使自己無有余力去對付他?
他越想越覺得很有可能, 又大聲令道:“傳教皇急先鋒摩格將軍前來覲見本王!”
門外衛兵恭聲應諾,領命離去,隻留下寇達獨自站在高堂之上,先前上怒氣難消的面容,此時竟已是滿面喜意:“文剛……你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
寇達遣去下令的衛兵,終究還是趕到了,當衛兵們分別帶著寇達的旨令和口諭趕赴拓跋戍和蕭琸的大營時,避免了雙方在大寧府與開州的邊界上兵刃相見,差點中了別人“驅狼吞虎”的離間之計。
而在收到寇達“萬不可同室倒戈”的旨令與口諭後,或許是不敢忤逆寇達的王命,又或是覺得寇達的判斷準確,都覺得中了離間之計,無論如何,雖是兵源已動,二將終是沒有行同室倒戈之舉,各自鳴金收兵,率軍歸營而去,從帝國的角度而言,似乎並未有多大的損失。
然而拓跋戍、蕭琸發兵互相攻伐的消息,卻終究是如同迅猛的颶風一般,短短幾日之間便傳遍了帝國的大街小巷,成為了個個階層百姓們茶余飯後的談資,而不同的人知曉消息後的反應也不盡相同。
如底層之窮困百姓,不知其中暗藏著什麽門道,只聽過、笑過到也罷。
如帝國之朝廷高官,免不了暗地裡罵幾句寇達禦下領兵不方,罵幾句拓跋戍、蕭琸昏聵無智,輕易就中了他人之計,心裡卻免不了有幾分戚戚然。
而義軍之中,則敏銳地從中發現了反攻的良機,個個厲兵秣馬、摩拳擦掌,試圖北上擊敗帝國的軍隊,從而一舉進取天下。
一時間各地義軍風起雲湧,竟更甚於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