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的瓦頂如山崩般坍塌,揚起漫天塵埃,劇烈的聲響、坍塌的廊頂,都讓那群因賞賜而紅眼的人們當場呆愣住,一時間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
而站在廊柱旁的黃金大人更是首當其衝,被碎石瓦礫劈頭蓋臉地砸下,若非是近前的衛兵、修士們拚死相互,只怕黃金大人就算是不葬身於當場,也得落得個重傷的下場。
除了灰頭土臉、略顯狼狽一些以外,黃金大人卻沒傷到分毫,狹窄的長廊裡,舍身護住黃金大人的兵士們被塵埃掩埋一地,哀嚎聲此起彼伏。
黃金大人卻是置若罔聞,甚至顧不上抖落身上的塵土,咬牙切齒地盯著馬羽二人逃走的方向,雙眼紅得仿佛要滴血,怒火幾乎要從裡到外將其焚燒。
黃金大人高高在上久矣,向來都是一呼百應、擁護者如影之隨從,即便是當今天子,見了他都得尊稱他一聲“教父”,何曾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候?可今日,卻是被兩個逆賊裡應外合,搞得如此落魄狼狽,實乃是奇恥大辱!
如此屈辱,若是不能洗刷,以後還怎麽在信徒們面前抬得起頭來?
“他們帶著昏迷不醒的小明王,定然是跑不遠的。把上都所有軍隊,除了陛下身邊的衛兵意外,都給本教皇派出去,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們抓回來,本教皇定要當著上都所有教徒的面,親手斬了他們!”
黃金大人平日裡積威甚重,饒是如今一副灰頭土臉的狼狽模樣,可下的令仍是無人膽敢忽視,立馬四散而開,傳令的傳令,搜捕的搜捕,生怕礙了黃金大人的眼。
平靜的上都也因黃金大人此令,而開始風起雲湧、暗流湧動。
…………
大寧府,拓跋戍軍營。
拓跋戍獨自昂立於大帳之中,微眯著雙眸盯著身前的地圖,久久未有任何舉動。
他收到消息,前些日子,義軍的小明王不慎被俘,如今落入薩神教黃金大人的手中,各路義軍這些天也是動作頻頻,集中力量試圖將小明王營救出來。
從戰略角度來看,豈不正是能趁義軍分心,南下奪回高崗城的好時機?
鎮南王寇達與自己想法倒是相近,這些天經常遣使帶著寇達的王令而來,要求他即刻發兵南下,奪回高崗城,重新取得與南方朝廷軍隊的聯絡。
可大軍調度、整備畢竟需要時間,再加上佔領高崗城的,乃是義軍天佑王艾仕成。
早在去年拓跋戍北上與朝廷大軍匯合之時,就曾在夷陵一帶與艾仕成大戰過一場,當時艾仕成手中兵馬稍遜於拓跋戍,卻已能以寡敵眾,死守夷陵不落入拓跋戍之手。
如今艾仕成坐鎮高崗城,乃是易守難攻之地,又有不少百姓、義軍投入其陣中,他的勢力可是今非昔比,拓跋戍並無必勝的信心。
為了穩妥起見,他還得等候蕭琸整備妥當,再與他一同聯兵南下,因而他並未第一時間出兵,而是一邊操練自己的大軍,一邊等候蕭琸的消息。
“將軍!約定時間已至,大軍集結完畢,就等您一聲令下,隨時能開拔南下,奪回高崗城!”
大寧府軍營,一個全副武裝的副將風塵仆仆地衝進大營,單膝跪下行一軍禮,朝著昂立於地圖前的拓跋戍恭聲道。
拓跋戍從地圖上收回目光,轉過身來,整個人看上去要比昔日在高崗城時要憔悴不少,他年歲本尚未及知天命之時,兩鬢卻已是開始出現花白。
“蕭將軍那邊,可有消息?”拓跋戍面色看上去滿是滄桑,
難掩倦色,沉聲問道。 副將頭也不抬,恭敬回話:
“昨日已收到蕭將軍回信,蕭將軍已按照與將軍的約定,集結麾下兵力,駐扎於開州南邊境線一帶。”
“待將軍發兵之日,開州蕭將軍的兵馬亦會同時南下,與我部大軍互為犄角,呈兩麵包夾之勢,奪回高崗城!”
聽聞此言,拓跋戍的臉色方才好看了些,他強振精神,在副將的服侍之下穿戴好甲胄,接著深吸一口氣,一手按住腰間佩劍的劍柄,昂首闊步走出大帳,登上營中那高高的露台。
露台之下,數千兵馬列陣以待,除了偶爾幾聲戰馬的嘶鳴,竟是絲毫聽不到其他異響,軍紀嚴明,拓拔戍心中滿意。
可當他細看手下兵將們望向細節的眼神,卻是少了先前那般敬畏,反倒是多了些輕慢與蔑視,拓拔戍頓時如鯁在喉、胸有塊壘。
他自然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自打昔日在高崗城中設宴,反遭刺客刺殺之後,他時至今日,一直是有如驚弓之鳥,不僅因此在正事上做過許多糊塗事,在私下裡整個人更是變得敏感易怒,動不動就對兵卒們又打又罵,甚至因為一點點小過錯,而奪走不少人的性命。
如今軍隊之中,幾乎是人人自危、人心惶惶,生怕哪天一個不小心觸了拓拔戍的霉頭,平白丟掉性命,在如此氛圍之下,兵將們又怎麽可能,還像往常那般敬重於他呢?
這些兵將都跟隨自己久矣,沒少從自己這得到好處。當初自己尚且深得鎮南王寇達信愛之時,對這些兵將更是是多有照拂,財貨、酒色沒少虧待過他們,那時的兵將們真是把他當做衣食父母,尊崇敬重可謂是溢於言表,與如今這般輕慢相比,那叫一個天壤之別。
這一切轉變,都要怪那個天殺的刺客,若不是他,自己又怎麽會淪落到如今這般境地?
拓拔戍恨得牙癢癢,若能心中暗暗發誓,有朝一日若能擒住那刺客,定要將自己這段時間所收到的折磨百倍奉還,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據消息說,那刺客很有可能就藏身在高崗山中,與逆賊文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既然如此,奪回高崗城那可是勢在必得。
拓拔戍強壓住心中的陰鬱,大步走到露台的欄杆邊,將身形展現在眾兵將面前,朗聲道:
“昔日,你我之大營高崗城,如今卻失陷於賊王艾仕成之手,此誠乃奇恥大辱也!”
“本將軍身為朝廷之重臣、鎮南王之肱股,爾等亦食朝廷之俸祿,若是不能為帝國奪回失陷之城、消除逆賊,且不是愧為人臣?”
校場中的兵將們並無什麽反應,拓跋戍腦筋一轉,話風也淡然下來,頗有些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意味:
“爾等有不少人的住宅、家眷、財富都在高崗城,又豈會甘心平白落入賊子之手?”
“本將軍已向鎮南王爺立下軍令狀,必將重新奪回高崗城!此戰若是功成,本將軍能在鎮南王爺面前挽回些許顏面,爾等,既能奪回失去的一切,也少不了豐厚的賞賜。”
“而若是失敗,本將軍固然是免不了人頭落地,爾等身為本將軍昔日舊臣,又豈會逃得開懲罰?”
“是想要榮華富貴,還是重新淪為身無分文的賤民,爾等自己選吧!”
拓跋戍此番戰前動員,並未像往常那般慷慨陳詞,而是徐徐言之,對這些兵將們陳述其間的利害關系,也是讓他們知道一個道理:
這些兵將和他拓跋戍,早已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則俱榮,一損,則俱損。我拓跋戍若是被治罪,你們身為我的舊臣,又豈能脫得了關系?
聽聞拓跋戍此番發言,先前尚且滿臉無所謂的兵將們,眼神瞬間大變。
拓跋戍軍紀嚴明,因而他們雖並未再軍中之中交頭接耳,卻也個個面色肅然,不複先前那般輕慢的模樣。
見自己的話起作用,拓跋戍不再多言,在一群近臣的簇擁中快步走下露台,翻身上馬。
接著他抽劍在手,遙指向南方,冷聲喝道:
“全軍出擊!”
霎時間旌旗獵獵,戰鼓如雷。
拓跋戍一馬當先疾馳出軍營,大軍如同利箭一般直指高崗城,同一時間,開州的蕭琸亦率領軍隊南渡大江,由西向東從側翼趕赴戰場,兩名大將同時出動,這動靜可不小。
遠在高崗城的艾仕成聽聞這則消息,連忙召集親信部下聚於府中相商。
“拓跋戍、蕭琸聯兵南下,直襲我天佑城而來,不日就將兵臨城下,依諸位愛卿所見,我該如何是好?”
艾仕成端坐於高堂之上,面色嚴肅地讓仆從將探子傳回的軍報,傳遞給堂上的眾部下們,待他們閱覽完畢後,沉聲問道。
艾仕成自立為天佑王已有不短時日,這些日子身居高位、養尊處優,身上是綾羅綢緞、錦衣玉帶,盡顯奢華。
如今的他已全然沒了剛攻下高崗城時,那番泥腿子的模樣,精神頭看起來竟是比拓跋戍還要更好些。
聽到他沉聲發問,堂中有不懂軍陣之道的文臣當即答道:
“拓跋戍昔日攻夷陵,成王就已然能以寡敵眾,死守夷陵。依屬下看來,拓跋戍也不過爾爾,即便他與蕭琸聯軍,兵力也不過堪堪過萬而已。我方亦有六千兵馬,天佑城又是高城深池、易守難攻之地,城中糧秣儲備充足,屆時就算聯軍兵臨城下,應當也是不足為懼。”
也有謹慎些的文臣滿臉愁容:
“敵軍倍數於我軍,拓跋戍、蕭琸皆是帝國名將,非同小可,縱是天佑城再如何易守難攻,只怕是難以取勝。”
“既然如此,不如閉門死守不出?消耗敵方糧秣、士氣,屆時敵軍糧秣補給不足,自會退去。”
“不可,我軍城中糧秣再如何充足,也比不上帝國的糧秣不補給,若是他們圍而不攻,只怕先耗盡糧秣的,會是我軍!”
“如今各路義軍皆位於大江南岸,敵軍來襲我天佑城,無疑是深入虎穴,我等可以在閉門死守的同時遣使去向其他義軍求援,到時候裡應外合,足以攻退敵軍。”
“你怕是忘了,小明王前些日子不慎被擒,落入黃金大人手中。各路義軍紛紛遣出精兵能將,試圖救回小明王,就連少主都北上潛入上都,不在此城中。這些天可是救回小明王的關鍵時刻,又有誰能分兵來助你我?”
一眾文臣一番爭論,卻始終討論不出個所以然來。
待堂中漸漸安靜下來,才有真正懂得軍陣之道的將領諫言道:
“拓跋戍此行南下,志在雪恥,重得鎮南王寇達的信任,重得天下人的名聲,正可謂‘知恥近乎勇’!而其麾下兵將,多有家產在此城之中,陛下剛得此城時,也搜刮過不少財富。這些兵將為了奪回自己的家產,定會拚盡全力,士氣高漲。無論是兵力,亦或是士氣,這隻聯軍都遠非昔日攻夷陵的那支軍隊可比,我軍主動出擊也好,閉門死守也罷,只怕都不是敵軍的對手。”
艾仕成循聲望去,見說話的,正是艾傑夫的得力乾將。
這是個真正身經百戰,懂得軍陣之人,艾傑夫的赫赫軍功,也與此人脫不開關系,如今艾傑夫匆忙北上解救小明王,他麾下軍隊卻依舊日日勤練不休,軍紀嚴明,也皆因此人。
因而艾仕成也很重視他的看法,不恥下問道:
“哦?我軍既難取勝,又難死守,那依你之見,我軍該如何是好?”
此人心中已有腹稿,聽聞艾仕成發問,他也不慌張,只是恭恭敬敬地行一軍禮,方才答道:
“依屬下所見,不如棄城。”
此話一出,艾仕成臉色不變,可堂上其余眾將領們卻是炸開鍋:
“棄城?萬萬不可!成王昔日行裡應外合之計,方才奪下此城,若是棄城,豈不是前功盡棄?”
“昔日我軍奪城,城中百姓如逢甘霖,喜極而泣,作詩歌讚於我軍,若是此時棄城,豈不是將城中百姓棄若敝履?置仁義於何在?”
“正是,我等義軍,義字當頭。面對敵軍不思戰而先思逃,豈不是讓全天下笑話?這天下百姓,還有誰願意加入我軍?成王,這是萬萬不可啊!”
眾部下皆是一頓反對之聲,艾仕成面有所思,並未作答,反倒是那提出棄城的部下一聲冷哼:
“被全天下笑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不棄城?那等敵軍兵臨城下之時,豈不是只有死路一條?這豈是明智之舉?這才會讓天下笑話!”
“況且,誰說棄城便是棄百姓而不顧、棄仁義而不顧?古時劉玄德為躲避曹孟德追擊而一路難逃,卻也並未拋棄追隨他的百姓,我等棄城之後,大可效仿劉玄德,帶上不願再待在此地的百姓們一同離開,也不失仁義之名。”
聽到這通反駁,其余部下雖心中仍不同意,但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反駁,艾仕成適時接過話頭:
“你言棄城,那我問你,敵軍若是知道我軍棄城而逃,前來追擊,該如何應對?我軍棄城之後,又該往何處去?”
乾將面色不變,侃侃而談:
“城中不僅有飽經折磨的百姓,亦有不少敵軍的家眷,我軍棄城時可以挾持這些家眷為人質,讓敵軍將士不敢輕舉妄動。”
“至於棄城之後,我軍該去往何處,屬下有上、中、下三策可選;首先,我軍可以繼續難遁,另尋他處駐扎。只不過,南方亦有朝廷軍隊,且人生地不熟,我軍將士恐會水土不服;南下還會脫離義軍與鬥爭中心,不利於成王行事,因而只能算是下策。”
“其二,我軍可向東而進,去與義軍大部隊匯合;此策對我軍而言並無損失,卻也沒有裨益,且不符合天佑王的名號,因而勉強算是中策。”
艾仕成原本打算,若真要棄城而逃,向西去找大部隊匯合,才是唯一的選擇,可沒想到乾將卻說,這不過是個中策,他心中疑惑,下意識問道:
“那你之上策, 是什麽?”
乾將伸手指向北方,沉聲答道:
“上策,乃是北渡大江,重奪夷陵!”
此言一出,艾仕成當即愣住,堂中眾人驚聲四起:
“胡言亂語!怎麽能北上夷陵?大江以北皆被朝廷掌控,此時北上,豈不是羊入虎口?”
乾將胸有成竹,當即便解釋道:
“拓跋戍、蕭琸聯軍南下,夷陵等地定是兵力空虛之時,我等趁機奪取夷陵,定不會有過多阻礙。二來,且夷陵乃是我軍發家之地,相比起天佑城,夷陵更加知根知底,夷陵的百姓多信重成王,我軍能在夷陵得到更多百姓支持,定能站穩腳跟。”
“況且夷陵在大江以北,我軍若是北上,在世人眼中,就不是棄城而逃的懦夫,而是反攻朝廷的先鋒,棄城而逃的汙點,也能過借此洗刷掉。”
堂中眾人仍有顧慮:
“若是拓跋戍奪下天佑城後,又重新轉頭攻我夷陵,東面亦有朝廷重兵,豈不是陷入朝廷包圍之中?”
“夷陵毗鄰大江,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雖沒有天佑城的高城深池,卻也並非是易攻之地,拓跋戍要想攻下夷陵,可比攻下天佑城要困難得多!東面的朝廷重兵被義軍大部隊所牽製,已無法發兵來攻夷陵,因而看似身陷重圍,實則穩坐如山。”
眾人沒了主意,紛紛轉頭看向艾仕成,卻見他一手撫須,滿面沉思。
也不知過了多久,艾仕成方才回過神來,心中各種利弊比較一番之後,他狠狠咬牙,猛一拍桌,冷聲道:
“就依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