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羽聽聞文剛的囑托,抿著嘴有些猶豫。
師父文剛及高崗山與他朝夕相處的弟兄們,皆因摩格及其麾下山地大軍而身死的身死、受俘的受俘,滿心的怨恨與憤怒無處發泄,他恨不得現在就追擊北上的摩格,將其碎屍萬段,又怎麽可能輕易放過他呢?
但見文剛雙目堅定地注視著自己,大有自己不答應,他便死不瞑目的去勢,馬羽隻得吸吸鼻子、低頭輕歎一聲:
“師父,我答應你便是,在我沒有十全的把握能夠擊殺摩格,為你等復仇之時,我不會輕易以身犯險的。”
文剛聞言,這才如釋重負一般長舒一口氣,整個身子都放松下來,接著又再細細叮囑道:
“你拜入我門下時間雖不長,但我已為你傾囊相授,無有保留,日後不能時刻督促於你,見證你在武學之道上的成長,但還望你能勤練不綴,須知練功便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師父放心!徒兒定不會辜負師父的期望,勤練不綴,而不偷奸耍滑、遊手好閑。”
“咳……以你目前的實力,尋常朝廷兵將,已不是你的對手,但你切記不可托大,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務必要對敵人保持敬畏之心!”
“徒兒謹遵師父教誨。”
文剛喘息幾口氣,又道:
“朝廷的獨夫騎士團,起先是死忠於朝廷,死忠於天子的,而今被黃金大人以教義滲透之後,已然是改為忠誠於黃金大人。獨夫騎士團中能人異士如雲,即便不動用黃金大人所賦予的黑火之力,仍舊是有著超人之能,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你切記不得與之為敵。”
“徒兒明白,徒兒與獨夫騎士團之人也有過交手,知曉獨夫騎士團的些許門道,徒兒不會傻傻以身犯險,師父放心。”
“你素與義軍交好,但為師還得提點你,義軍雖高舉‘仁義’大旗,自命為天下而戰,然而其中少不了打著‘仁義’旗號,實則心懷爭霸野心,禍亂天下之人,你與義軍來往之時,切記應當多留些心眼,謹慎甄別,免得被他人所利用,成為他人手中的利刃。”
“師父的教誨,徒兒都記住了。”
文剛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平日裡他性格沉穩寡言,行事有度,又因覺得有自己在,足以為馬羽遮風擋雨的緣故,這些話很少對馬羽提起。
而今他身受重傷,命不久矣,日後馬羽就需得獨自面對朝廷、義軍之戰的腥風血雨,他自然是免不了心中擔憂,將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對馬羽細細叮囑。
馬羽知道文剛心中所憂,聽著他滿滿關切的話語,馬羽悲痛不已,跪坐在文剛身邊,一邊垂淚不已,一邊將文剛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刻在腦海中。
“咳咳咳……”也不知絮叨了多久,文剛嘴裡的話已開始又些含糊不清,嘴裡的鮮血不斷噴湧而出。
旁邊一隻嬌嫩玉手微微顫抖著,為他悉心地將嘴角的血跡擦拭而去,試圖讓文剛在死前,也能留個整潔的顏面。
文剛直到此時,方才發覺身邊除了馬羽之外,竟還有一人,將他半抱在懷中。
他想起先前感受到馬羽的氣息時,確實能感覺到另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可任他絞盡腦汁,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究竟是誰。
文剛吃力地睜開雙眸,抬頭朝那人望去,一道哭得梨花帶雨的熟悉臉龐,出現在眼前。
這張容顏,文剛至死不忘,與妻子簡直就像是一張模子裡刻出來的,只是要更加年輕些,
一如文剛與妻子初見之時。 他恍惚間,真以為自己已經死去,否則又怎會見到妻子年輕時的容貌呢?
可隨即,他便想到什麽,雙眼瞪得碩大,眼珠子仿佛就要奪眶而出,滿面驚容:
“佃……佃雲?我女兒……我!是你嗎?”
櫻寧的淚水流淌地越發洶湧,她一邊無聲哭泣著,一邊輕點臻首,淚珠如雨般滴落在文剛滿是皺紋的臉龐上,卻仿佛滴在他的心裡。
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手忙腳亂地伸手為櫻寧擦拭著臉上的淚珠,若非是身上的傷口讓人不忍直視,任誰都只會把他當做一個笨拙地哄著自己女兒的老人。
“……不哭不哭,為父與你分散十余年,你可一切安好?”
櫻寧目光複雜地注視著,眼前這個笨拙地為自己擦拭眼淚的文剛,一時難言,在她的心中,對於文剛而言,實際上免不了是有些埋怨與責備的。
當初她與文剛失散分離、母親因病身亡之時,她不過是個剛過豆蔻之年的小女孩,在世間顛沛流離,而無半點生存的手段。
在她孤苦伶仃流浪之時,甚至是被櫻伯仁收留、改名為櫻寧之時,她都沒有一分一秒不在希望、祈禱著父親能來找尋她,並帶她回家。
可迎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希望破滅,這般失望的心情一點點累加起來,轉變為對文剛的責備。
她責備文剛,為何會放任他們一家妻離子散,她責備文剛,在母親重病身亡之時,他為何不在身邊,她責備文剛,為何不來尋找自己,接自己回家。
他本以為,這一次見到文剛在,與他相認之時,自己會冷漠、會責怪、會憤恨、會毫不關心,可當她真正看到文剛躺倒在血泊之中,所有的情緒,都在頃刻間煙消雲散、化為烏有。
取而代之的,是積壓了十余年的思念之情,如同排山倒海一般洶湧而來。
櫻寧哭得厲害,幾乎失聲,說不出一個字來,文剛越發慌張,手忙腳亂地擦拭著淚珠,卻是越擦越多。
先前還對馬羽好一陣諄諄教誨的他,此時卻是不知該如何安慰自己的女兒。
馬羽面對此情此景,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得強忍著傷悲,來到櫻寧身後,輕撫著她的後背,以作安慰,讓她緩緩冷靜下來。
櫻寧微吸口氣,搖了搖頭:
“昔日我和母親與你失散之後,母親便去世。”
文剛為女兒擦拭淚水的手猛然一頓,雙眼泛起赤紅,良久之後方才幽幽一歎:
“都是為父的過錯,我對不起你們妻女……你母親早亡,你孤身一人,又是如何生存下去的?”
櫻寧的情緒平複不少,母親死後,她被櫻伯仁收留、更名櫻寧、跟隨她學醫諸事,事無巨細地一一為文剛道來。
文剛聽得很認真,接著又是一歎:
“你原名佃雲,是為父幫你取的姓名,你左後肩脖有個花形胎疤,為了讓你長大不自卑,所以美譽胎疤為雲。”
“這麽多年,真是苦了你了,櫻伯仁的鼎鼎大名,我亦久有耳聞,只是不知你竟是被她收留,我倒是承她恩情,只是可惜,日後已無機會再報了。”
聽到文剛此言,櫻寧這十余年來心中的委屈,在此時也是如冰雪般消融,想到她與父親失散十余年,如今難得再度相逢,卻將要天人永隔,感歎著世事之殘酷,她不禁再度悲從中來,伏在文剛的胸前泣不成聲。
文剛卻是輕笑著撫摸著她的腦袋,柔聲安慰道:
“乖女兒,不哭。為父此生無悔,唯一的遺憾,是死前未能與你相逢、再見你一面,沒想到老天開恩,讓為父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能夠見你一面,為父死亦無憾也。”
“缺席你的前半生,為父對不起你,也不奢求你的原諒。日後為父也以後不能再陪在你的身邊,還得提前與你道聲抱歉,你以後定要照顧好自己,我與你的母親,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默默守護於你的。”
櫻寧趴伏在文剛胸膛上的腦袋輕搖了搖,也不知是在不舍父親的離去,還是並不責怪父親。
文剛再抬起頭,看向一旁的馬羽,輕聲道:
“徒兒,可否再答應為師一個不情之請。”
馬羽面色堅定,當即應道:
“師父盡管說來,徒兒畢竟傾盡全力,達成師父所望。”
文剛微笑著反手握住櫻寧的柔荑,眼光裡滿是溫柔:
“要說為師死前最虧欠之人,莫過於我女兒佃雲,我死後最放心不下之人,仍是我女佃雲。她的前半生顛沛流離,我本應用我一生來為之補償,然而我卻再也沒有機會了。待我走後,佃雲便托付於你,還望你能代為師好好照顧、保護佃雲,莫要使她再受委屈。”
馬羽低頭看一眼仍趴俯在文剛胸膛上垂淚不已的櫻寧,此刻應該叫她佃雲,似乎並未聽到文剛所言,他端正面色,挺起胸膛,篤定道:
“師父放心!只要徒兒一日不死,櫻寧姑娘,不,佃雲她便一日不會遭受任何委屈!”
與馬羽朝夕相處的時光,文剛素知馬羽的為人,絕不是背信棄義之人,因而得他保證,當下了卻心願,隻覺得渾身輕松,連同傷勢的痛楚此刻都仿佛煙消雲散一般。
他長長出了口氣,留戀地撫摸著佃雲的秀發,眼神迷離地望向山洞之外,不知不覺中,夜色已經悄然退去,天際邊泛起陣陣魚肚白,旭日緩緩從東方升起,整個世界都開始漸漸變得敞亮。
文剛低頭看看胸膛上垂淚不已的佃雲,身邊跪坐在地、通紅著雙眼強忍傷悲的馬羽,甚至看了眼山洞中不知該如何安慰眾人,只能盡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焦玉。
然後腦海中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與馬羽、焦玉交好,同樣是少年英姿勃發的艾傑夫。
接著他又轉眼看向天邊一點點升起的旭日,微暖的晨曦將中原大陸腐朽的夜色一掃而盡,處處都是新氣象。
真是美不勝收!
他這一生都在奔波的路上,已不知有多久沒有細看過這絕美的晨光,一種欣慰的心情湧上心頭,他低喃一句連近在咫尺的佃雲都沒有聽到的輕語:
“新時代,終將到來。”
接著在三人詫異地目光中放聲大笑:
“好徒兒, 有好酒無?”
馬羽、焦玉皆不喜飲酒,身上自然無酒,而佃雲因是常用烈酒為傷者清洗創口的緣故,反倒是帶著烈酒。
她一邊啜泣著,一邊從隨身的藥箱中拿出一壺烈酒,攙扶著文剛飲下。
文剛一陣劇烈地咳嗽,剛喝下去的烈酒又夾雜著血絲被他咳出,他卻渾不在意,突然響起一事,大笑著問馬羽:
“徒兒,為師先前問你,‘義’之一字,該做何解,你無以對答;如今入世已久,可有答案否?”
馬羽深深吸口氣,雙目與文剛對視,眼神堅定,沉聲應道:
“殺傷扶度,俠之義者,為國為民!”
這個回答出乎文剛的意料,他先是一愣,繼而大笑道:
“好好好!好徒兒有志!你已出師了!哈哈哈……”
接著,文剛大笑三聲,偏過腦袋,合上雙眸,在佃雲的懷抱中溘然長逝,微煦的晨光恰如此時照耀進山洞之中,揮灑在文剛的遺體之上,仿佛給他鍍上一層金邊。
佃雲悲痛欲絕,痛哭出聲,馬羽強忍許久的淚水再也抑製不住,奪眶而出。
他回想起與文剛相遇的點點滴滴,從一開始相互提防、再到如今情同父子,文剛對他向來毫無保留、視如己出。
他與文剛名為師徒、卻更似父子,是文剛在馬羽父母雙亡後迷茫之時,將他引上正道,於他有再造之恩。
馬羽用力給文剛磕了三個響頭,哪怕額頭皸裂、鮮血直流,也全然不顧!他默默走到一邊,一言不發,直直呆著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