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羽順著木階一步步登上高台,咚咚的腳步聲沉穩而有力,如同心跳搏動聲一般讓人莫名不安。
馬羽悠長的目光穿過滿臉肅嚴的一眾侍衛,落在小教皇身邊的蕭陽身上,凌冽的殺機在他的眼眸中流轉,恨不得將眼前此人生剝活剮。
只是雙方的距離尚遠,冒然進攻只會引起蕭陽的警覺,他也只是看了一眼,便面無異色地垂下眼眸,單膝跪在小教皇身前:“小人雲飛,參見小教皇!”
與馬羽目光接觸的那麽一瞬間,蕭陽隻覺得渾身寒毛炸起,仿佛被什麽嗜血猛獸給盯上了一般,只是等他一愣神,這種感覺卻又如潮般退去,來無影而去無蹤,他甚至無法判斷這種感覺是不是真實存在?
蕭陽皺著眉頭看向馬羽,卻見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小教皇身前,言語間滿是謙恭,臉上的表情也並無異色,莫非是自己的錯覺嗎?蕭陽晃了晃腦袋,有些自嘲般地笑了笑,看來是最近刺殺之事太多,自己難免有些敏感了。
想到這,蕭陽輕舒了口氣,面色回復如常,靜靜看著小教皇興致勃勃地招攬著馬羽,默不作聲。
他只是奉家父蕭琸之命率兵前來護衛小教皇行春,明日便將返回軍中,雖然對身為小教皇江湖奇人怪士般的習氣感到很難理解,但這畢竟在他職責之外,因此從不多加置喙。
“你姓甚名誰?從何地而來?這渝州城的能人異士我悉數有所耳聞,卻怎麽沒聽說過你的名字?”小教皇細細打量馬羽的面容一陣,笑道。
剛才那與馬羽摔跤之人,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渝州勇士,也不是什麽無名之輩,小教皇照樣是不認得,怎能如此厚顏說自己對渝州城能人皆有耳聞?一眾侍衛們心中忿忿,又不敢出聲,隻得全然當做沒聽見。
而馬羽也不可能將自己的來歷如實告知,便只是三言兩語、言簡意賅道:“回稟小教皇,小人名為雲飛,就是渝州本地人,只是自幼隨父親隱居深山之中,這一次還是小人頭一回下山,小教皇大人沒聽過小人的賤名,倒也不足為奇。”
說起來,馬羽易容後的面貌其實並無出奇之處,算是那種放在人堆中就泯然於眾人的相貌,可也不知是不是馬羽骨子裡獨有的氣質,小教皇對其卻是越看越喜歡。
“哦?還是個不世出的高人?”小教皇心情不錯,開玩笑道,接著便向侍衛那要來一袋碎銀子,準備賞給馬羽。一袋碎銀子,算是正常規格的賞賜,前日馬術比賽的魁首、昨日箭術比賽的魁首,獲得的賞賜都是如此。
可小教皇今日不知為何,他看了看馬羽,又兀自拿著碎銀子在手中掂量了一會兒,卻總覺得一袋碎銀子磕磣得慌,區區一袋碎銀子一點也配不上自己的身份,於是他轉過頭,又從侍衛那要來了一錠金元寶,感受著手中沉甸甸的分量,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喚馬羽上前來:
“你若願意歸從我麾下,那我自然也不會虧待於你,這些小小財物便賞給你了!”
馬羽頓時心頭一跳,他不著痕跡的瞥了陪在小教皇身邊的蕭陽一眼,故作萬分欣喜地上前接過小教皇手中的元寶及碎銀子,故意急不可耐地將財寶塞入胸前衣襟內,可當他的手臂伸入懷中的一刹,他的目光卻是陡然一凝,雙眼中殺意四起,下一秒,異變突生!
只見他一把抽出藏在胸前衣襟的匕首,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自下而上,以一個微微傾斜的角度,直刺向蕭陽的肋下。
此時的蕭陽離他不過是一臂之遙,
正是擊傷他的大好時機,馬羽又怎會錯過如此天賜良機呢? 他自從拜入文剛門下之後,除了習得上乘武技之外,還學會了不少行刺技巧,正如眼下的這一擊,他從蕭陽肋下進刀,精準地避開肋骨的阻隔,轉而直刺向其禁處!若此一刀能得手,即便是神仙,也得讓蕭陽絕子絕孫,因為他想到了曼堯,難以出手取其性命。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當匕首精準地刺中沙胡肋下的位置,一聲清脆而詭異的金鐵碰撞之聲,卻是突兀地響起,刀尖抵在蕭陽的皮膚外,任憑馬羽如何發力也無法寸進,刀尖上傳來的觸感,讓馬羽甚是陌生。
莫非是一時猶豫不決刺中肋骨了?馬羽心頭剛興起此般想法,隨即便被他否去,他可不是什麽初出牛犢,手上亦是染著不少敵人的鮮血,刀刃刺中骨頭該是何觸感,他再清楚不過,眼下絕對不可能是刺中了骨頭!
他眉頭緊蹙,手腕迅速抖動,帶到匕首將蕭陽胸前的衣物破開,一抹銀光率先射入眼中,他定睛一看,這才愕然發現,蕭陽在衣袍之下,居然貼身穿著一件由微小鐵環,環環相扣編織而成,輕便而又堅韌的鎖子軟甲。
馬羽不禁呆愣住,心中既驚又怒!鎖子軟甲相比起尋常鐵甲胄而言要略輕便些,但無論如何亦是有金屬編織而成,再輕便也重達數十斤!若是戰時倒也罷了,連如今尋常時分,蕭陽寧願強忍著數十斤的重量,將這鎖子軟甲時時刻刻穿戴在身,馬羽著實想問其一句:“何至貪生怕死?”
一擊不成,馬羽當即揚起手臂,又是一刀刺向蕭陽在鎖子軟甲防護之外的脖頸,可蕭陽蕭陽即便是再遲鈍,此時也已是回過神來,感受著馬羽身上凜冽的殺氣,和他匕首上冰冷的寒光,蕭陽由此想起拓跋戍那殘缺的斷掌、還有前些日子收到的兀頓、辛巴虎遇刺身亡的消息來,他臉色當即變得煞白,心臟如同密集的戰鼓般急速跳個不停。
他匆匆忙忙抽刀在手,險之又險地擋住馬羽衝著脖頸而來的一刀,接著毫無章法地一邊後撤、一邊胡亂揮著長刀,馬羽可不想放任其就此逃離,迅速提刀逼近,卻不曾想被蕭陽蕭陽胡亂的一刀劈在了左手手臂上,鮮血噴湧而出,他痛呼一聲,登時就覺得左臂沒了知覺,匆匆撕下衣布包住傷口,再抬頭望去,蕭陽竟是毫無趁勢補刀的想法,只是高喊著:
“護衛,護衛!”
蕭陽本是個稍等一級之人,否則當初也不會轉投至小教皇麾下了,自跟曼堯結合也只是為了攀附拓跋戍,他前前後後地位也得了不少提升,加上他本身就是將軍之子,這些年來得到不少力捧和財富,他是一點也沒用來貪圖自滿,反倒是高價找能工巧匠給自己量身打造了一套刀槍不入的貼身軟甲,也正因此,如今面對馬羽進擊,他方能刀槍不入。
而雖有軟甲護身,但因為馬羽刺殺之事實屬他心中陰霾,因而卻是毫無戰意,只顧著倉皇躲避。
小教皇身上雖有江湖奇人怪士習氣,但他也是個驕奢淫逸之輩,面對由此橫生的變故,亦是被驚得魂飛魄散,呆坐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好在他的侍衛忠心耿耿,一邊高聲呼喊著:“有刺客!保護小教皇!”一邊迅速抽刀在手,一部分圍攏於他身邊將其牢牢護住,一部分則攻向馬羽,試圖將其擊斃。
高台之上亂作一團,百姓們也是驚駭不已,膽子大的還敢駐足翹首看看熱鬧,膽子小的則是蒼白著臉色,扭頭就跑,不敢有絲毫停留,還有些虔誠的教徒,聽聞小教皇遇刺,竟是熱血上頭,往露台上擠去,紛紛高呼著:“保護小教皇!”
而就在此時,在不同方位的百姓之中,突然冒出不少壯勇,他們紛紛手握著提前藏匿起來的樸刀,刀柄上皆是統一地刻著一個“甘”字,大刀揮舞,將試圖湧上高台的狂熱教徒砍到在地,這群不明身份之人高聲疾呼著:“殺小教皇!奪回渝州!”
這下就連台下,也同樣是亂作一團。
早在馬羽往高台而去時,艾傑夫就已經悄悄然摸到了高台邊上,準備隨時給馬羽接應,而在高台上生亂、守在台階邊上的侍衛回撤上高台的第一時間,他亦是迅速衝上高台。
怎麽回事?馬羽進擊失敗了?艾傑夫並未留意到蕭陽身上的鎖子軟甲,也顧不上心中疑惑,下意識就張開雙臂,試圖擒抱住蕭陽。可蕭陽此人身形靈活的模樣亦形似一隻狐狸,他只是微微躬身,就從艾傑夫腰間溜了過去,衝下高台。
艾傑夫有心欲追,眼角余光卻瞥見馬羽滿臉痛苦地捂住左臂,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溢出,又順著指尖灑落一地,馬羽受傷了!
艾傑夫大驚失色,又見一眾凶神惡煞的侍衛殺向馬羽,那還顧得上蕭陽,迅速拔刀殺開血路,接應馬羽而去。
台下也有蕭陽帶來的精兵駐守,聽到台上的動靜紛紛趕來相助。
正想接應著蕭陽衝殺回高台之上,保護小教皇,卻見蕭陽一個翻身上馬,忙不迭地催促道:“快走快走,趕回將軍駐地,晚了可就走不掉了。”
他自己放著小教皇不管,這突然而來的進擊,分明就是衝著自己來的。蕭陽愈發驚駭,心底發寒,那裡還顧得上家父給他保護小教皇的任務,扭頭拍馬就跑。
此時此刻,其余精兵即便有保護小教皇之心,卻也不敢忤逆蕭陽之命,隻得護衛著蕭陽,迅速撤走。
馬羽眼見著蕭陽騎馬迅速遠遁,心中又急又氣,有心想要殺開重圍,繼續追擊蕭陽,可如今他左臂受傷,戰鬥能力大打折扣,一時間竟是無法突破包圍,隻得與增援而來的艾傑夫背靠著背,抵禦著侍衛們的進攻。
他二人在明,時不時留意是否暗藏如同鬼魅般的狙擊手,兩人彼此配合倒也算默契,只是高台下仍有不少狂熱的信徒衝上台來,與侍衛相匯,繼續衝擊著馬羽二人的防禦,縱然二人竭盡全力,一時間面對茫茫多的信徒,卻始終隻得被動防守。
高台上的階梯空間狹小而逼仄,他們本就無法完全施展開來,若是拖得久了,只怕是難逃一劫!
馬羽終於是從目睹蕭陽逃走的悲憤之中冷靜下來,他迅速環視一圈,觀察局勢,聽到信徒後方似有其他增援,似乎混雜著口號:“殺教皇,奪渝州!”
馬羽心頭一動,視線穿過重重包圍,落在依舊呆若木雞的小教皇身上。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他打定了主意,迅速朝身後的艾傑夫道:“助我一臂之力!”
艾傑夫扭頭順著馬羽的目光望去,當即也明白了馬羽打的什麽主意,他點點頭,一聲大喝,舉刀橫批,將身前的敵人逼退,接著他一把抓住馬羽的衣襟,腰身齊齊發力,馬羽亦同時提氣輕身,任由艾傑夫隻憑單臂之力,將自己提起,從一眾侍衛、信徒的頭上朝著小教皇拋了過去。
“不好!保護小教皇!”侍衛、信徒們見狀先是呆滯住,等反應過來猜測馬羽意欲何為,臉上卻齊齊變了色,高舉著手中利器試圖將馬羽攔下,可馬羽的身形卻輕輕巧巧地在半空中劃出美麗得弧線,仿佛在平地上一般精準地避開重重阻礙,居高而下朝著小教皇殺去。
直到此刻,小教皇方才回過神來,看著馬羽的身形直撲向自己,他被嚇破了膽,臉色慘白地想要躲避,奈何雙腿卻是綿軟無力,隻得絕望地看著馬羽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將匕首刺進自己胸膛!
劇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小教皇眼前一黑,倒在血泊之中沒了生息,先前還豪氣乾雲、前呼後擁的他,此時就已經變成了一具余溫尚存的屍體,以前那信徒影從、一呼百應、在渝州城中一家獨大,無人敢有怨言的輝煌時刻,如今也仿佛是黃粱一夢。
“小教皇死了!”眾侍衛、信徒先是驚駭呆愣,接著哀聲痛呼,他們痛哭流涕地上前從馬羽手中搶過小教皇的屍體,恭恭敬敬地為其整理了遺容,然後也不知是何人帶頭,他們紛紛舉起手中的利器,有些哀莫大於心死地說道:
“小教皇已登上天上神國,擺脫了世間之悲痛疾苦,我等自當追隨他而去!”
緊接著,這一群狂熱的信徒們竟是在馬羽不解的眼神注視下,橫刀自刎於當場,真的追隨小教皇而去了,高台上血霧升騰,場面慘烈如同煉獄!
疑似增援的一眾人士剛登上高台,還沒來得及進擊,這些狂熱信徒卻已死了十之八九,馬羽和艾傑夫下意識地相互對視一眼,都能在彼此的眼中看出惶怖、驚疑的情緒來。
可那些刀柄上刻著“甘”字的壯勇們卻早已是見慣不慣,其中一個看似領頭之人將長匕首負在身後走出隊列,行至馬羽二人身前,此人粗壯身材、雙目炯炯有神,見二人皆是因狂熱信徒們自刎的一幕感到驚訝,他搖搖頭沉聲道:
“這些人都是被小教皇洗腦的信徒,將小教皇視為心中至高無上之神,如今心目中的神袛倒塌,他們自覺生命已無了意義,會追隨小教皇而去,亦不足為奇。”
見聽聞此言後,二人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此人當即拱了拱手:“我乃學士國後人,趙王義軍、趙王麾下將領甘瑞,見過二位好漢!”
馬羽二人尚未反應過來,艾傑夫指著地上信徒的屍首,目光失神地喃喃問道:“一人死而百人從,如此驚駭之景,為何竟說‘不足為奇’?”
甘瑞聞言搖頭歎氣道:“二位興許少有接觸薩神教之信徒,不知此等信徒之狂熱!且小教皇此人深讀薩神教之經書,善於說經講義,又素有江湖習氣,能收攏人心,甚得信徒之信重,會有信徒願意為之而死,實不出意料。”
馬羽沉默不語,他先前有與小教皇正面接觸,雖沒有感受到他“善於說經講義”,但“素有江湖習氣”卻是所言非虛,且早在高崗城趕集時,他就曾見過街上信徒之人,亦見識到他們為了信仰能做出何等荒唐之事, 因此見到狂熱信徒們自刎之時,雖心中震撼,但也並不意外。
而艾傑夫不同,他父親艾仕成昔日在夷陵稱王時,將城中薩神教信徒盡數驅逐,他甚少與信徒接觸,會有驚訝,亦能理解。
交談兩句,艾傑夫方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先是含糊地說出自己二人亦是從東邊而來的義軍,接著他想起甘瑞的自我介紹,有些驚訝地問:“你是趙王麾下將領?奇怪也,趙王現駐兵於鄂縣,與渝州城相距近千裡,你為何會出現於此?又為何有刺殺小教皇之念?”
甘瑞聞言郎笑道:“成王奪下天佑城,天下義軍士氣為之一振,趙王亦有借勢奪回蘄水之念,然而軍中乏糧,難以為戰,我便奉趙王之令,西進渝州為趙王征糧!然而渝州百姓深受薩神教荼毒,民不聊生,我於心不忍,便欲殺小教皇而後快!解民倒懸!”
成王便是艾傑夫之父艾仕成,甘瑞此言讓艾傑夫也頗感驕傲,惜乎現在他喬裝易容不能暴露身份,不然還能謙虛幾句,如今他只能裝作並未聽到一般,又問:“大江以北盡是朝廷軍隊,爾等莫非是從南面繞行於此?”
甘瑞再笑:“幸賴成王,奪下天佑城後打通了西進之門路,因而我等借道天佑城,尋朝廷軍力薄弱之處渡河!”
這倒是和馬羽二人的想法不謀而合,艾傑夫恍然,還想再問,卻聽甘瑞對馬羽道:
“這位好漢受傷不輕,若是不及時救治,恐會留下病根,不如隨我去軍中駐地養傷?我軍中有一行醫,醫術了得,定能及時治愈你們的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