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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奴牙郎》第四十八章 老來無依
  殷大榮神情之中有些意動,但思忖再三,開口說道:“龐公喜靜,志趣高遠。保家性子活脫,卻是喜好熱鬧。”

  “搬進這裡,怕是要吵喋不休,徒惹龐公忿怨。”

  龐公將酒杯放下,說道:“知你喜好曲戲,這灞川別苑裡閑地空舍多了,你那曲班總有個地處唱演,吵鬧不到咱家。”

  “這中苑西邊的采薇院,剛剛修繕,裡面的磚牆家具皆是新設,廂房也多,你拿去住最是適合。”

  殷大榮還有些猶豫:“龐公真不介意?”

  龐公:“隻管去住便是。”

  殷大榮猶豫片刻,最終下定決心:“既然龐公如此這般說了,保家就鬥膽叨擾了。”

  龐公將頭轉向周鈞,朝殷大榮說道:“這遷戶的一乾細物,你只需尋二郎便是。”

  周鈞連忙站起身,應了一聲。

  殷大榮笑著說道:“保家省的。”

  又吃了一會兒酒菜,殷大榮要去處理搬遷事宜,和龐公告了一聲罪,早早的離開了。

  龐公坐在折床上,一邊看著玉萍收拾碗筷,一邊自斟自飲。

  周鈞有些意外,龐公平日裡滴酒不沾,但真要喝起來,好似卻有些停不住了。

  待玉萍收拾好案台,關上了房門,龐公對周鈞說道:“說起來,咱家和那殷大榮,卻是同一年入了宮。”

  周鈞沒有言語,只是靜靜聽著。

  “咱家服侍著貞順皇后,殷大榮跟的卻是張美人。”

  “剛入宮的時候,掖庭局的張公,掌著新進太監的訓教,諸如稱呼、跪拜、禮製、請安、站班、傳菜等等,什麽都教。”

  “萬一學不好,或者出了錯,就要受責罰。”

  “咱家剛進去的時候,腦子笨,心眼直,出錯不斷,惹得張公數次大怒,每次見面不是責罵就是笞打。”

  “而那殷大榮,聽說是優伶出身,不僅生的白淨俊俏,行軍戲也唱的好,無論學什麽都是一點就通,深得張公喜愛。”

  “訓教結畢的那一日,咱家因為有人相助,自然是被分到了貞順皇后那裡;而那殷大榮,張公本想將他帶入內府局,卻也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最後被指給了張美人。”

  “那張美人,小字七娘,父親張元福,不過就是南宮縣的一個小小縣令。”

  “開元元年入宮,因為才貌出眾,被封為美人。美人居四品,高於才人,低於婕妤,在宮中也算是個難得的封號。”

  “本以為那張美人,憑著這份恩寵,再加上才色,定能在宮中站穩腳跟。”

  “卻不料,宮中嬪妃眾多,聖人又諸事繁忙,竟逐漸忘了此女。”

  周鈞歎了口氣,他已經能料想到,這張美人的結局。

  龐公又喝了一杯,繼續說道。

  “張美人枯守宮中,心力憔悴,年紀輕輕,開元十二年便走了,享年不過二十四載。”

  “張美人離世的那一日,那殷大榮也不知受了什麽風,居然發了癔症,穿上嬪服,在宮苑長街上唱著大曲,又笑又跳,旁人想拉都拉不住。”

  “內侍巡衛捉了他,以嘩擾之過,將其投入了宮獄。”

  “後來,還是張公念舊,想法子將他保了出來,又找醫官為其看病。”

  “折騰了大半年,殷大榮癔症總算是好了些,張公又為他尋了個奚官局的閑職。”

  “殷大榮生來活絡,人又機靈,後來在那奚官局中做的也是順風順水,終究是到了今天這位置。

”  說完,龐公又吃了一杯酒,對周鈞說道:“那奚官局,有奚隸、工役、給藥、死喪之職,平日裡,主掌沒入宮中奴隸工役等事務。”

  “二郎,你周家乃是奴牙,倘若想要上進,尋常仕途自然無望,隻得另辟蹊徑。”

  “這奚官局看著雖小,但權勢極大,大理寺、刑部只要事關宮婢役奴的案子,都得看其臉色,你與那殷大榮多走動走動,只有百利而無一害。”

  周鈞聽到這裡,哪裡不明白龐公的意思。

  龐公名為邀殷大榮為鄰,實則卻在為自己鋪路。

  想到這裡,周鈞連忙站起身,對龐公拜道:“小子何德何能,勞得東家費神,此等大恩,何以為報!”

  龐公柔聲說道:“二郎之才,吾久知矣,高辟不勝春,遠客向青雲,遲早一日,汝之名號,大唐芸芸,自會皆知。

  說完,龐公拋下酒杯,帶著幾分醉意,高聲吟道:“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

  話音剛落,龐公卻是倒在了折床上,鼾聲大作。

  周鈞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將旁側的綢衾蓋在龐公的身上,又慢慢朝後退出了房間。

  來到門外,玉萍看著周鈞,小聲問道:“睡了?”

  周鈞輕輕點點頭。

  玉萍領著周鈞向院外走了些,才低聲說道:“好久沒瞧著主家今日這般興致了。”

  周鈞:“龐公在宮中的時候,想是謹行慎言,今日見了舊識,高興一些也是自然。”

  玉萍說道:“主家研習音律, 每每奏演彈撥,匠作之氣顯重,難以抒發自如。”

  “他曾問緣由,妾思忖嘗言,許是技藝習慣,如今複許一觀,卻是心境使然。”

  周鈞聽見這話,想了想,說道:“殷中宦搬進別苑,或許也是好事,龐公有個人說話,苑裡也多了幾分人氣,對於調理心境自有益處。”

  玉萍點點頭,對周鈞告了一聲歉,先進了屋裡,去照顧龐公了。

  周鈞走出小院,來到中苑東側的湖畔,看著春日湖水中長出的尖尖小棱,陷入了沉思。

  宮中的宦官到了晚年,論及頤養天年,大抵只有這樣幾種情況。

  第一種是那些位高權重的宦官,如龐公、殷中宦之流,大宅深院,家私萬貫,但後繼無人,一面只能指望親戚或是義子來為自己送終,另一面又要擔心這些人會圖謀不軌。

  第二種是那些雖有官身、但位輕財疏的宦官,宮裡雖說也給他們準備了養老之所,比如唐朝的齊樂堂,宋朝的恩濟所,明朝的保骨會,但是條件惡劣,常有打罵、奪財甚至戕害之舉。

  第三種宦官,卻是看破了紅塵,一出宮就選擇常伴青燈,出家為僧。但即便如此,寺觀也不是說來就來的,必須先給一大筆香火錢才行。而且,即便給足了錢,太監年老之後,在廟中做不了活,下場也不會太好。

  最後一種,那些無權又無錢的太監,下場卻是最慘。到了年齡,那就只能外放出去,自謀出路。倘若積蓄用完,就只有等死一途,屍體也只能拉到亂葬崗,連塊木牌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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