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幾分酒意,周鈞騎馬行至家門前的坊街,看到路邊停著一輛馬車。
瞧著那馬車的樣式,周鈞總覺得有些眼熟。
待得那馬車的帷簾掀開,露出一張再熟悉不過的俏臉,周鈞一喜,騎著馬迎了上去。
翻身下馬,周鈞來到帷簾旁,笑著說道:“鳳娘可算是回了。”
金鳳娘穿著一身素衣,笑的有些勉強,只聽她對周鈞說道:“妾身聽了些二郎的事,如今真應了當時那句,巨眼識英雄……”
周鈞見金鳳娘神色疲憊,便開口問道:“這幾日不見鳳娘,可是遇到了什麽變故?”
金鳳娘輕聲說道:“且先上車吧。”
周鈞想了想,便將韁繩交給金家的下人,自己上了馬車。
馬車慢慢行向金家府上,一路上金鳳娘問了周鈞近況,後者挑了些有趣的說了。
當馬車停下的時候,周鈞先下了車,又攙著金鳳娘下來。
待金鳳娘站穩,周鈞本想松開手,卻不料前者抓著他的手,拉著他朝堂間走去。
入了堂間,只見偌大的案台上,擺放著琳琅滿目的菜食,皆是山珍海味和名貴膳料。
周鈞看了這些菜食,又看向金鳳娘問道:“有他客?”
金鳳娘搖頭道:“晚膳只有你我二人。”
周鈞皺眉,又問道:“究竟出了何事?”
金鳳娘拉著周鈞坐了下來,對後者淒淒一笑:“二郎,妾身要走了。”
周鈞一愣:“走?去哪裡?”
金鳳娘答道:“回涼州,金家的祖地。”
周鈞吃驚的問道:“涼州?那麽遠?那長安這裡怎麽辦?”
金鳳娘閉上眼睛說道:“怕是再也難回了。”
周鈞連忙問道:“為何要走?”
金鳳娘肩頭聳動,語帶哽咽:“太翁老祖,前些日子,沒了。”
周鈞倒吸一口涼氣,沉默片刻,只能勸道:“鳳娘節哀。”
金鳳娘止不住哽咽,只是點點頭。
周鈞又道:“那為何又要離開長安呢?”
金鳳娘穩了穩心神,開口說道:“金氏家主一門,管著諸多產戶,祖翁在時,那些個旁族遠親,還不敢造次。”
“如今祖翁沒了,屍骨未寒,那些個蛇鼠蟲蟊便跳了出來,想要趁亂得利。”
周鈞聽了這話,有些疑惑:“家主門戶中,尚且有男兒主持大局,為何非要你一女子回涼州?”
金鳳娘:“二郎有所不知。”
“妾身的父親,早些年因仇家算計,身負重傷,後來即便好了,也落了病根,一天大半時間都是在臥床。”
“妾身的大兄,醉心於修道,很久之前便離家雲遊,再也沒了消息。”
“二兄不學無術,不勤家計,只知道伸手討錢,四處玩樂。”
“繡娘年歲尚小,不諳世事,又指望不上。”
“主家裡的小輩中,只有鳳娘一人還有些本事,能夠照顧一二。”
“所以,祖翁臨終之際,將這金家的家主之位,傳給了我,卻也是無奈之舉。”
周鈞聽到這裡,也總算是明白了金鳳娘的處境,只能一聲長歎。
金鳳娘見氣氛沉重,強打起精神,對周鈞說道:“二郎可知,鳳娘得這家主之位,也有你的功勞。”
周鈞問道:“有我的功勞,為何?”
金鳳娘:“早些年,妾身與二郎之事,祖翁略有耳聞。”
“祖翁尋人仔細查了二郎的平日,
之後便將妾身喚至主家,訓斥了一番。” “祖翁那日之言,妾身如今還記得。”
“他說,倘若二郎有才學,有本事,便將妾身原本那夫婿休了,再招二郎入門。”
“只要二郎用心做事,即便將這偌大的金家交給一外姓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偏偏此人,胸無點墨,紈絝不堪,難當大任。”
“鳳囡兒且聽阿翁一言,早日斷了與這奴牙郎的瓜葛。”
周鈞苦笑著搖頭,這幅身體之前的那個靈魂,真的是不受人待見。
金鳳娘說道:“妾身那時也是跋扈慣了,當場便和祖翁頂撞起來。”
“妾身說,衡才雖為奴牙,但有底力,性子純善,沒有歪心。”
“只要循誘一番,他日必成大器。”
“祖翁自是不信,妾身便與他立下賭約。”
說到這裡,金鳳娘泫然欲泣:“妾身雖贏了賭約,祖翁卻是沒了。”
見金鳳娘落淚,周鈞心有不忍,寬慰了幾句。
金鳳娘抽泣了一會兒,又抹了抹眼角,拿起案台上的酒壺,對周鈞說道:“二郎,且陪鳳娘喝一杯,權作是解愁。”
剛剛參加完邵昶酒宴的周鈞,肚子裡還泛著酒勁,眼下實在是喝不下了。
但金鳳娘心思悲切,想要借酒消愁,出言拒酒,倒也有些說不過去。
周鈞盤算了一番自己的酒量,自忖再喝兩三杯,應是無礙,便拿起酒杯,就著壺口接了一杯,輕輕抿了一口。
見金鳳娘自斟自飲,又一飲而盡,周鈞忙出言勸道急酒傷身。
金鳳娘沒有理會,伸出筷子,一邊給周鈞夾菜,一邊又吃了一杯,開口道:“涼州的女兒,騎馬吃酒,如稚戲易爾。”
周鈞硬著頭皮,喝完了那杯。
喝完之後,周鈞又朝金鳳娘問道:“金家在那涼州,經營何種生意?”
金鳳娘給周鈞又倒滿了一杯,答道:“馬市,畜產,水陸,遠貨還有些其它……”
“妾身從前也幫著祖翁處理些族中商事,有些冊文,只看了個大概。”
周鈞又喝了一杯,卻想起那日,在小巷中被金家下人迷暈擄回的場景。
周鈞心中暗道,這金家,做的營生, 除了這些台面上的,恐怕還有些隱在台下的,沒有提起。
將杯子放下,周鈞不再飲酒,隻陪著金鳳娘又說了一會兒話。
見門外天色已晚,周鈞朝金鳳娘說道:“鳳娘何日出發?”
金鳳娘:“長安之事,大多結了,妾身打算明日便走。”
周鈞:“明日?這麽急?”
金鳳娘說道:“涼州那裡,情勢迫人,早一些走,也少一些變數。”
周鈞點點頭:“那這樣吧,明天某先去都官司點卯應名,再告半日假,去為你送行……”
周鈞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還沒站穩,卻感覺頭暈目眩,腳下一個不留神,直接摔在了地上。
金鳳娘俯下身去,先是瞧了瞧周鈞的氣色,見他並無大礙,只是在呼呼大睡,便松了一口氣,直起身體,拍了拍手。
門外有下人進了堂間,躬身行禮。
金鳳娘打開酒壺的蓋子,看著裡面的夾層酒匣,皺著眉頭質問道:“劑量可弄錯了?怎麽才吃了兩杯,就倒下了?”
那下人連忙答道:“回主家,這藥量自有定數,且用過許多次,不會弄錯的。興許是周二郎先前吃過酒,催發了藥性。”
金鳳娘點點頭,朝那下人說道:“尋幾個人,將二郎帶到我房裡去,手腳記得輕些,莫要驚動了他。”
見那人退出堂外,金鳳娘蹲下身,輕輕摸著周鈞的臉龐,低聲說道:“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朝暮雖短,長久苦遠。”
“過了今晚,你我天各一方,再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