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四載,二月廿七。
騎在馬上的周鈞,朝著身後看了一眼。
只見遍地寒霜的荒原之上,攜著俘虜和輜重的朔方大軍,蜿蜒不絕,一眼望不到盡頭。
他再朝身邊看去,監軍使團的成員們,人人皆是面有喜色。
一來總算離了那苦寒之地,重回長安之日就在眼前;二來抄沒突厥十一部,每人都分得了不少『土產』,也算是不枉此行。
低下頭,周鈞想起范吉年昨日對他說過的話。
“請功的文書,咱家已經遣快馬送入長安,聖人想必是看過了。二郎且寬心,立下這一番大功,必定是賞賜無數。”
八月自長安出發,如今已是二月。
半年過去了,經歷了遇襲、出使、北伐等種種事情,周鈞再回想這一趟漠北之行,隻覺恍若隔世。
“周令史。”
不遠處的一聲呼喚,打斷了周鈞的思路,引得他轉頭看去。
只見孫阿應氣喘籲籲的跑了上來,從懷中取出一疊文書,遞給了周鈞。
後者接了文書,看了一遍,發現這是今日的俘隸闞冊。
孫阿應喘了口氣,行在周鈞的身邊,開口說道:“今晨拔營盤點,折俘九十三人,其中男六十四,女二十九。”
看著闞冊上那些死去俘虜的名字和描述,周鈞面無表情的點點頭,說了一聲:“知曉了。”
語氣之平淡,周鈞自己聽完,都有些吃驚。
遙想初來大唐之時,周鈞的心中只有前世之念,言行舉止與周遭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在奴市遇見無家可歸的流民之時,他會傾囊贈予,只因心存善念。
路遇不平之時,他的心中存不下偏頗,習慣性的行著前世警察職業的操守。
然而,短短不到一年,經歷了諸多事情的周鈞,屬於前世的記憶和準則,卻是慢慢淡了。
對人,對事,對於價值二字,他的認知,不知不覺間有了些許的變化。
孫阿應見周鈞想的出神,便輕聲說道:“周令史。”
周鈞反應了過來,將俘虜闞冊收入懷中,又對孫阿應說道:“阿應,再過上數日,到了磧口大營,我就要隨監軍回長安了。”
孫阿應聽了這話,抿著嘴唇,面有戚戚。
周鈞看向眼前的朔方小卒,說道:“此次北行,我隨身帶了不少書籍和文冊,回長安之前,我打算把它們全部贈給你。”
孫阿應一愣,抬起頭看向周鈞。
後者說道:“我知道你喜歡看書,那些書籍文冊與其讓我帶回長安,不如留下來給你。”
孫阿應連忙垂下頭去,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只是不住的點頭。
周鈞看著對方,笑著說道:“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大丈夫勤學乃是正道,又何故作女兒態?”
孫阿應聽完這話,朝周鈞唱了一喏,只是說道:“多謝周令史訓教。”
周鈞瞧向孫阿應,語氣放緩:“莫道令史了,隻稱二郎吧。我此行回長安,又不是今生不來朔方了,說不定過些日子,還要再見的。”
孫阿應點點頭,道了一聲二郎。
歸途雖長,覺日盡短。
三月初,周鈞跟隨朔方大軍,回到磧口大營。
在監軍使的送別宴上,周鈞酒至微醺,李光弼悄悄找上他,開口便道:“令史可願留在朔方?”
周鈞看向李光弼,只見對方滿臉真誠,眼中只是希冀。
周鈞放下酒杯,
笑著對李光弼問道:“可是王都護派你來做說客的?” 李光弼先是點頭,接著又說道:“光弼確是承了都護之遣,但某的心中,也存了和都護一樣的想法。”
“長安雖好,但京官如過江之鯽,查考升遷,唯艱無門。”
“倘若令史留在朔方,軍中累功,不出三年,尋個府尹,只是易爾。”
周鈞看著李光弼,先是拱手說道:“鈞先謝過都護的好意,自打入了朔方,軍中上下,禮遇有加,鈞銘感五內。”
李光弼臉上一喜:“這麽說來,周令史是同意留下了?”
周鈞笑著搖頭道:“且先聽某說完,那一日,李將軍說了糧餉短缺之事,某回去思忖了一番。”
李光弼一愣,有點不明白周鈞為何突然要提起糧餉這事兒。
周鈞又道:“撥稅、屯田、互市三法之中,某倒是對最後一法,有了個生財的主意。”
李光弼:“周令史有辦法令朔方軍得利於互市?”
周鈞點頭道:“有,只不過當下尚且僅是設想,實行起來怕是有諸多不易。”
李光弼知道周鈞從不妄語,既然說了有辦法,那便一定是有辦法。
想到這裡,李光弼睜圓雙眼,情不自禁的握住周鈞的手腕,激動的說道:“倘若令史能解糧餉之憂,朔方軍聽憑驅遣,莫說不易,就算是要吾等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周鈞不著痕跡的掰開李光弼的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笑著說道:“李將軍言重了,某此番回了長安,便去準備互市的商品,到時朔方軍只需負責護送和開市就好。”
李光弼聽罷,忙不迭的點頭道:“但有所需,令史隻管吩咐。”
送別宴結束之後,周鈞跟隨范監軍的隊伍,一路南下。
到了三月底的時候,一行人終於看到了長安城的輪廓。
回來了!
終於回到長安了!
滿臉風塵、衣著汙損的周鈞,瞧見遠方那座矗立在大地上的雄偉都城,一瞬間心潮澎湃,眼睛也有些濕潤。
隊伍行至金光門,范吉年顫顫巍巍的從馬車中走了下來,在周遭人的注視下,一邊哽咽一邊摸著城門的磚石。
周鈞倒是能明白他的心情,只不過這樣停留在城門,徒引他人關注,也不是什麽好事。
好不容易將范吉年勸回馬車,周鈞跟著車隊,沿著長街行至安上門。
入了安上門,范吉年要入宮去面見聖人。
而周鈞則要帶著俘隸闞冊,先去往都官司中述職。
入了都官司的廨堂,程主事瞧見周鈞,居然一時之間沒認出他來。
再反覆確認之後,程主事終於喊出了周鈞的名字。
只聽程主事笑著說道:“一別半載,走時還是個俊俏小郎,回來卻成了雄壯之士。”
周鈞搖頭苦笑,又朝程主事問道:“徐郎中和韋員外呢?”
程主事:“徐郎中在宮中,韋員外去了大理寺,這兩日怕是都不得回。”
周鈞點點頭,又看了眼自己帶來的俘隸闞冊。
程主事說道:“這些公文,你我先交接錄冊,再過些時日,某就要外放泗州了。”
周鈞聞言一愣,開口問道:“程主事要去泗州?”
程主事:“泗州本就是某的家鄉,此番回遷,也算是榮歸故裡了。”
周鈞不解:“程主事倘若走了,那都官司這裡……?”
程主事朝著周鈞笑了笑:“周二郎護得監軍、出使回紇的功績,如今在皇城之中,可謂是人人皆知了。”
周鈞略微思考,頓時恍然。
程主事此番從長安外放至泗州,怕是朝中有意為之,為的就是給自己騰出升遷的位置。
想到這裡,周鈞面露尷尬,想向程主事說些什麽。
後者見狀,笑著說道:“二郎莫要多慮,這長安雖然繁華,但哪裡又比得上某的家鄉呢?此番回得泗州,某不覺失落,反而自幸。”
周鈞聽了,心中稍安。
與程主事交接了文書,周鈞先是告了兩天的假,接著收拾好東西,便出了尚書省,去往長安城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