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之際,張昭抵達了西江米巷的項府,門房已經見過張昭,自然知道他頗得府中主人的禮遇,絲毫不敢怠慢,笑著將他迎進了府,在花廳讓張昭落座後便前去稟報了。
今日項忠難得的下衙早,陡然聽聞張昭來訪不由挑了挑眉,心中有一些驚訝,據他所知張昭此人極為知道分寸,如今是大考之年,他沒事應該不會這麽頻繁的來拜訪他的。
項忠按下心中的疑惑,徑直向花廳而去。
一陣腳步聲後,張昭立馬起身將項忠迎了進來。
兩人各自落座後,張昭也沒有客套,而是將今日與楊一清商談的事情和盤托出,因為他知道,縱使他是個穿越者,但他對於大明官場還是不夠了解,根本比不了如項忠這樣的官場老油條,講給他聽,讓他給自己參謀一番,這樣將給張昭避免很多的麻煩。
項忠靜靜聽完張昭的講述,不由皺起了眉頭,片刻後才歎了口氣,神色複雜道“張元吉改判充軍後,我就知道此事必將再起波瀾,沒想到會由今科舉人引起。”
張昭聞言不由心中有些忐忑,遲疑問道“大人,你認為我參與此事,會有何結果?”
項忠見張昭擔憂的神色,不由失笑道“你很聰明,雖然年輕,卻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碰,要求懲治張元吉,陛下自然不喜,但比起非議他修道而言,那便不算事了。”
張昭聞言心中這才稍定,因為他的大好前程在望,他可不想半途而廢,回家做個富貴閑人。
“可還有事?”項忠見張昭如釋重負的樣子,不覺好笑,這才端起案幾上的茶盞輕輕啜了一口茶不緊不慢道。
張昭遲疑問道“大人如今執掌都察院,能否約束禦史言官,我擔心群起而上,諫言齊發,會讓天子產生被孤立的感覺,最後適得其反,要知道天子一怒可不能小視呀!”
項忠聞言搖了有頭,看著張昭苦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沒用的,我雖然是左都禦史,執掌都察院,但是控制不了禦史言官的‘’
‘’那些人自許清流,為的便是直言邀清名,他們都不傻,哪怕知道天子不會聽取他們的諫言,他們依舊會借張元吉案諫言天子遠離僧道的。青史留名才是他們孜孜以求的,誰也不可阻擋他們。”
張昭聞言不由歎了口氣,他如今能做的便都做了,至於明天請願,便只能伺機而動。
項忠收斂笑意,神色肅然道“我預計此次風暴不會小,你們這些舉人所謂的請願無非是為此揭開序幕罷了,之後乃是朝臣與天子鬥法,所以,若有機會,你要趁早脫身,不要聽信那些迂腐之人的鼓動,這場風暴你們這些舉人是承受不起的。”
張昭聞言不由額頭浸出冷汗,徐徐回答道“多謝大人提醒,我曉得厲害的。”
張昭隨即起身,拜別了項忠,滿腹心事的徑直回到了南熏坊的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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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廳之內六角宮燈早已點燃,琥珀與如煙一左一右的陪著張昭用飯,兩人見到張昭神色有異,顯然心思不在餐桌上,不由擔憂的對視了一眼。
琥珀小心笑道“少爺,你可知道,這一兩天李達可忙碌了,他把書坊與印刷作坊都買下了,如今乾勁十足,顯然是準備在京師大展拳腳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已經是了不得的大商人了。”
張昭拿著筷子挑著碗中的飯菜,漫不經心的聽著琥珀的話,突然張昭腦海中靈光一閃,筷子陡然停下,
他抬頭看著一臉驚詫的琥珀與如煙,笑著道 “我還有事要尋李達他們商量,你們倆自己用飯,不用等我了。”張昭說完便立馬起身離開了膳廳,獨留下琥珀與如煙兩女面面相覷。
花廳之內,張昭坐在上首圈椅上,神色莫名的看著下首臉色蒼白的李達,與極力按住心中驚濤駭浪的馬順,不由在心中歎了口氣。
天子高居九重,對於平民而言實在是太遠了,以至於難免被神化,張昭將自己的計劃對李達與馬順說後,李達直接臉色蒼白,馬順經歷的事情多,這才收斂了神情,但張昭知道,此事對他的衝擊也很大。
“是呀!造謠天子,除了張昭這個後世的靈魂,絲毫沒有心理壓力外,李達與馬順他們哪裡敢想象有一天自己會抹黑天子。”張昭在心中暗暗想到。
“阿昭真的要做到那個份上嗎?”李達神色複雜的看著張昭,遲疑問道。
張昭笑了笑道“這是後備計劃,明日請願,若是我回不來,你們便按我說的辦,將此事鬧大。”
李達緊張道“阿昭,你若出事,我們不應該盡量減小此事的影響嗎?”
張昭聞言搖了搖頭,肅然道“此事之中我們只是恰逢其會罷了,若我真的回不來,必然是事情超出了我的預料,那麽唯有將事情鬧大到天子與朝臣陣腳大亂,我們這些舉人才會被忽視掉。”
張昭說到此處,一臉鄭重道“此事之後我能否平安,就拜托你們了。”
李達與馬順雖然還是害怕,但是他們知道此事對張昭十分重要,於是也鄭重的頷首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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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湖廣會館。
張昭看著楊一清請來的吳寬幾人,不由感歎不愧是聲名在外,爭奪狀元的熱門人選,風姿不凡,談吐極佳。
“大家能夠來此想來都是不忿妖道張元吉橫行不法事”張昭的目光在吳寬,劉震,李仁傑等人的身上掃過,這才繼續鄭重道“我需要再次提醒諸位,此次我們上書請願,只求誅殺妖道張元吉不論其他事,以免節外生枝,殃及眾人。”
張昭話落,在坐之人都深以為然,連忙點頭,他們參與此事有的是主動有的則是礙於清議被裹挾著過來,大家都不傻,苦讀十幾年不就是為了最後金榜題名,封妻蔭子,若是能平安的鏟除妖道,誰也不想遭受意外。
張昭見眾人都認同了他的主張,不由放下心來。
隨即眾人便商量好路線,然後各自帶領著相識的舉人徑直向承天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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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方的大明門一直向北延伸直抵承天門,乃是一條平整如砥的縱道,兩側皆是通脊連簷的千步回廊,此乃百官衙署所在。
所以張昭一行人經過千步回廊抵達承天門時,早已驚動了回廊兩側的百官衙署。
京師各個衙門都遣人出來查問到底出了何事?
當得知乃是今科舉人齊聚承天門上書天子,要求嚴懲妖道張元吉時,有的衙門連忙關閉大門生怕沾染此事,有的衙門如監察禦史與六科給事中都摩拳擦掌,準備大乾一場。
承天門前。
“諸位,廷仗乃是天子用來懲戒大臣的,但是朝臣凡受此廷仗者莫不聲名更甚”張昭望著眾人以手指向不遠處的登聞鼓架笑道“不敲響此鼓,無法聲達天子,表明我等士子的決心。”
“但是國朝有規定,登聞鼓雖然可上達天子,但是國之重器豈可輕動,是故,凡敲響此鼓者,無論緣由,先受仗刑”張昭說到此處,向著承天門前的眾舉人拱手道“如今妖道橫行,我等必要為國除害,今日這仗刑就請諸位讓與在下,讓我今日股上之血換明日妖道頭顱之血。”
“張小宗師大義,我等士子願意附你尾翼”由楊一清帶頭,吳寬等人紛紛應和。
張昭心中一喜,隨即便踏步向登聞鼓架而去,登聞鼓架旁按製有大漢將軍守護,此時人高馬大的大漢將軍看著逐漸走近的張昭心中也不由佩服眼前少年郎的勇氣,他先是拱手一禮,隨即問道“規定你可明白?”
張昭笑著應是。
大漢將軍見狀這才移步退開,將登聞鼓架顯露在張昭面前。
張昭在眾人屏氣凝神中,一步一步走到登聞鼓架前,拿起鼓槌,重重的敲了下去。
“咚咚”一聲聲鼓聲由小及大,漸漸鼓聲如雷,聲振皇城,鼓聲順著承天門,端門,午門,直入乾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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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有東西煖閣之分。東煖閣又稱昭仁軒,是皇帝的書房。與東煖閣相對的還有一個西煖閣,又稱弘德軒,是皇上批覽奏折的地方。
此時弘德軒內,成化皇帝背靠禦座,閉目聽著司禮監太監懷恩誦讀今日內閣送來的票擬,若無問題,成化皇帝點頭,懷恩便會批紅。
“咚咚”陣陣鼓聲響起,成化皇帝不由皺眉睜開了眼,一旁侍立的懷恩也臉色大變,他們都知道這是有人敲響登聞鼓了。
而一旦登聞鼓被敲響,必將是有大事發生,而天子也必須出面解決此事,此乃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後世皇帝不敢違逆。
“遣人去問一問,外面到底發生何事?”成化皇帝神情略有不悅道。
“是的,皇爺。”懷恩不敢耽擱,連忙放下手中的題本,出了弘德軒遣人去查明此事。
盞茶後,懷恩神色複雜的踱步進入弘德軒。
“到底所為何事?”成化皇帝早已從禦塌上起身,見懷恩進來,不由問道。
懷恩徐徐回答道“回稟皇爺是今科舉人齊聚承天門,要求嚴懲妖道張元吉。”
懷恩說完便深深的低下了頭,他知道張元吉之於眼前的皇帝意義重大,當初張元吉案發時,群臣激憤,皇帝以退為進,這才保下了張元吉,想著如今事態過去了,便準備改判張元吉充軍贖罪誰知這些舉人竟然敲響登聞鼓,要求嚴懲妖道了。
成化皇帝的眉頭越皺越緊,他神色不善的問道“他們只是要求嚴懲張元吉嗎?對於朕修道他們可有微詞?”
懷恩聞言心中一驚,他知道皇爺是最反感別人阻止他修道的,連忙說道“他們沒有妄言此事,只是要求嚴肅大明律法嚴懲張元吉。”
“算他們有分寸。”成化皇帝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隨即來回踱步道“雖說如此,但這些舉人的舉動,必將被禦史言官利用,他們又要諫言朕親儒臣遠離僧道了。 ”
“你去尋尚銘,讓東廠彈壓此事,盡快將這些舉人轟走。”成化皇帝吩咐道。
“皇爺,此事不可。”懷恩不由急道“尚銘名聲不好,下手從來都沒個輕重,此事若讓他施為,我恐這些舉人將有意外,若如此,必將滿朝嘩然,到時候,為難的還是皇爺。”
成化皇帝沉吟良久,這才說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既然如此便讓錦衣衛去吧!告訴袁彬就讓朱驥領隊去,於謙的女婿想來這些舉人還是認的。”
“是”懷恩素來知道朱驥是個秉性正直的,聞言這才放下心來。但聽到成化皇帝提起於謙,不由訕訕不語。
成化皇帝將懷恩的表情收入眼中,嗤笑道“這外朝的官呀!一個個的在朕面前都是正直敢言之輩,可當年於謙遭難時,也沒見他們鐵骨錚錚呀!若不是朕,於謙能夠平反,說朕是昏君,一群混蛋。”
“朕不就是修個道嘛!朕的曾祖父仁宗皇帝去世時四十,祖父宣宗則是三十八,父親英宗也是三十八,叔父代宗僅僅三十便去了。”成化皇帝發了一通火,心中這才平複下來,緩緩坐回禦塌低聲喃喃道“朕如今二十四了,膝下只有一子,朕修道難道不也是為了祖宗江山嗎?為何他們就不能體諒朕的難處了........”
成化皇帝說著說著,聲音愈發低沉,話語間仿佛包含著滿腔的怒火與不易察覺的恐懼。
懷恩侍立一旁,聞言臉色大變,不由縮了縮脖子,讓自己更加不顯眼,他深深低下了頭,絲毫不敢去看如今皇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