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雖然文青，但是也是有職業抱負的。

　　開疆拓土，文治武功。

　　燕雲，燕雲，燕雲十六州。

　　那是太祖的夢，也是殘缺的痛。太痛了，痛到有時候，遼人甚至說自己比趙宋更像正朔。文臣只有抬出故都在此，才有點尊嚴。

　　想想西夏李。皇帝陛下其實對金的觀感很一般。野蠻粗鄙，甚為不喜。

　　遼國好歹還是有點文化的共通。甚至東坡的詞，讓宋朝在文化底蘊這方面，驚嚇世人。這也導致了一群清流，居然與有榮焉。可是，那是東坡的詞，與爾等道貌岸然何乾?

　　著實可惱，可笑。

　　與師師大家共舟，前往西京的舟楫遠遠看來，綿延數裡。後頭還有新的花石綱。一件件骨透竹感，頗為險峻。皇帝陛下很滿意。

　　朱勔也因此，深以為皇帝陛下喜歡。審美的如此通透，相比能力也不差的。連升三級爵封。其實就是表達一個簡在帝心。

　　朱勔本是原蔡宰相的推封。得了這個差事。現在皇帝陛下有意他主持。那簡直是喜從天降。

　　朱勔謙遜請示官家。要撤回給自己的封賞。

　　皇帝陛下甚是詫異，招來問話。

　　朱勔進言:天下奇石皆天賜地賞，而普天之下乃王土。取陛下之物而得陛下恩賞，有違臣子本分。倘若要封，也大可封給奇石。臣與奇石一見如故，當為它風骨請賞。

　　皇帝陛下大喜，他頗愛此等雅事。名流千古。

　　跟船而來的花石綱，有一石盤梗嶙峋，卻又有穩實的氣概。朱勔就是為此石求賞。皇帝陛下，略沉吟思量，加封朱勔臨安莊園一座。欣然為新石加封:磐固侯。

　　李師師聽聞，便尋來主樓，想要進言。

　　梁師成緊促跟來，先是微微搖頭。後又急促擺手。直到忍不住一個快步抓住師師的臂彎，放在手臂上托著，另一隻手死死扣住手腕，低聲威嚇，莫要去觸霉頭！你是做什麽！你忘了之前麽，言多必失！

　　於是就像個玩笑一般，雖然有帝王封禪大典的典儀，但是封侯明顯用不得。禮部得了音信，草草蓋了文書。就算它世襲罔替了。畢竟石頭真是死不了人。

　　但是真的影響確是，不但激起了南方的亂態。群寇四起，滾滾紅塵。又惡化了齊魯舊地，聖人子弟聲聲斥罵。皇帝陛下那會管這些?梁師成早早的拿去引碳了。

　　不過一場小玩鬧，風雅之趣，文人有墨台刻名，士子們玩得，朕玩不得?

　　都是石趣罷了。

　　官家完全沒意識到，這模糊了爵位與統治力的行為，當不得愛好，取名是喜愛，封爵是亂政。莫不是當朝中袞袞諸公，都是頑石麽?

　　甚至有些還不如呢。

　　曹觀南看清楚牌位上的字，卻一個也不認識。布條是正常的楷書，而牌位寫的卻是篆書。要是正常的篆書也就罷了，這有鳥有葉的花紋，大概是，鳥蟲篆。

　　先拱手拜拜，拿起來，很沉。反過來看，倒是一副老子出關圖。他心有所感，仔細摩挲著圖裡的人物。指尖凹刻，一筆一畫間，周身有低沉玄音幽幽頌起。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曹觀南心思困惑，這完全沒印象看過。但是逐字逐句聲響漸漸變大，如銘刻在記憶裡一樣。

清晰，理解，頓悟，釋然。　　他反過來看著正面，也一筆一畫的試著描摹。中間的字體上有點點尖刺，扎破了指尖。他毫無感覺，血漬浸透。手中牌位變得越來越沉。他不得不放下。

　　周遭頌詞漸漸平息。他突然想醒來。他感到周遭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像冬天裡太冷，悶頭在被窩裡一樣，渾濁的氣息，濕潤沉重。

　　他漸漸闔目。不自覺的盤腿坐在蒲團上。低眉垂首。雙手十指交錯，抱在丹田處。呼吸的間隔悠悠漫長。

　　邙山處，大雨下。

　　道尊一步踏出。立在那光環中心的位置，左拇指食指交合，有點像現在人比劃ok的手勢。但是是食指扣壓拇指。右手空中作符。掌心為筆，提點橫挪，古意盎然。是為壓勝。念念不絕，口中默默，太上感應篇。

　　太上曰。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是以天地有司過之神。依人所犯輕重。以奪人算。算減則貧耗。多逢憂患。人皆惡之。刑禍隨之。吉慶避之。惡星災之。算盡則死。

　　又有三台北鬥神君。在人頭上。錄人罪惡。奪其紀算。又有三屍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輒上詣天曹。言人罪過。月晦之日。灶神亦然。

　　凡人有過。大則奪紀。小則奪算。其過大小。有數百事。欲求長生者。先須避之。

　　空中的烏雲如煙火點透的絹布。從道尊的位置開始燃燒，一圈圈破開雨雲。那北鬥七星的位置，一道道星光璀璨，七色瑩瑩。破開了雲雨，七道顏色不同的光柱透了下來。道尊頌完全篇，怒目圓睜。踏出光圈。

　　斜踏一步，那是懸崖外的空處。身形如鷂鷹墜落。空中傳話道:

　　望北鬥！與我走！誅百禍！結道果！

　　眾道士紛紛跑起來一個個如飛蛾撲火一般跳崖而去。

　　北鬥七星的光彩漸漸淡去，地上的雨水被陽光曝曬，升起水霧。模糊了山，搖晃了樹，懸崖對面，光輪不見，對面的山筆直的削面中段，有一座一道石梁連接而出的道觀。上無屋簷，能看到一身道袍的俊美天尊石像。露出上身於廟宇的正殿裡，緩緩升起。眉目似乎也在漸漸張開。

　　皇帝陛下駕臨西京。此處原本有原來的皇家別苑。多年操持，珍禽異獸皆自馴，奇花怪木非因植。

　　師師大家終究還是沒有規勸官家封石一事。 文臣也都嬉笑晏晏。倒是禁軍的將士，聽聞此事，心緒微堵。老種將軍的奏折也被梁師成丟掉了。

　　一支部隊的精氣，被一塊石頭破散。高俅從京師帶的一軍人馬，平日裡訓練作廢，徹底成了陪皇帝蹴鞠選拔者。操練場上，一邊百十人的兩隊激烈相爭，很像後世橄欖球的玩法。皇帝陛下帶球單挑高俅，背景裡軍士們裸身衝撞，為的是給皇帝一個破門的空間。

　　梁師成前呼後罵，一眾太監宮女也大聲奉承官家威風八面。這大抵是皇帝陛下獨有的氣氛組了。

　　嘩啦！！！

　　一道雷聲響脆的劈亮了天空。

　　晴空萬裡雷聲動。眾人皆驚訝。皇帝陛下興起，一腳把蹴鞠往天上踢去。被一道無聲的雷光擊碎。

　　愕然中，慌忙腳亂的，一堆人擁著官家往宮中奔去。

　　嘩啦！又是一道雷聲。更脆。更大。

　　躲在行宮的皇帝，望著天。不由得想起那天被拍面的狀況。

　　七聲雷過。如開閘放水。暴雨傾盆。

　　整個別苑如黑布籠罩。五步不見人。燈火被壓成一點點豆光。

　　而邙山的神尊，在道觀裡隱藏的左手掌心裡。懸浮著一塊落著大雨的黑色矮山。山裡正是皇帝陛下所處的別苑。

　　曹觀南面前的牌位，本來正立，也許是風，也許是空氣越來越壓抑。啪的一聲，向後翻倒。

　　那一個扎破曹觀南指尖的尖刺。此刻向上直立著。

　　快速拉進放大無數萬倍。

　　那尖刺的形狀，也正是，道尊像所處的那做山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