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鐸微微一驚,他不認識呂公綽,卻也知道,能穿紫色朝服的,至少得是三品以上。汴梁城裡三品以上的官員不算少,但能跑來旁聽一場案件的卻少之又少,無外乎刑部尚書、侍郎,以及開封府的大當家。
此案雖然讓蕭鐸等人心痛無比,可還遠夠不上讓刑部的一二把手出場,所以在座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蕭鐸連忙作揖道:“可是呂公當面?”
呂公綽擺擺手道:“當不得你們遼人稱呼一聲呂公,蕭郎君還未回答老夫的問題。”
蕭鐸是幹嘛來的,在場的可能除了周侗,人人都心裡門清,丫的就一走私販子!心裡明白是一回事兒,但呂公綽大庭廣眾之下問出來了,你還能說“對,我就是一走私販子”?你這是不把大宋當回事兒呢,還是把大遼也不當回事兒呢?
要知道,這些人走私的錢又沒有一個銅板會進大遼的國庫,反而是在薅耶律家的羊毛。耶律宗真或許不知道,又或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你要不要這麽光明正大,真當契丹八部共主是吃素的?
不過這也難不倒蕭鐸,他不卑不亢回道:“回呂公的話,在下本是遼商,在雄州榷場做些商賈之事,因與此番出使大宋的使節有舊,又仰慕汴梁風物多年,故而前來拜訪故人。”
呂公綽點點頭,就沒頭沒腦的問了這麽一句,又閉上眼神遊天外去了。
少時,府門再開,張班頭帶著幾個百姓進了大堂,府門外的喧囂之聲也隨即傳入,鄭則平皺眉問道:“府門外為何喧嘩?”
張班頭拱手道:“鄭推官,約莫有數百汴梁百姓聚在府門外,說要為這位劉珞小郎君喊冤。”
鄭則平剛想說把人轟走關了府門,那邊蒼老的聲音又飄了過來,“既有冤屈,那就讓百姓進來伸冤…”
鄭則平很想直接把驚堂木摔到老頭子懷裡,給你,你來審!
張班頭低眉順眼的看了眼鄭推官,見他面無表情的一言不發,曉得這時候自己多說一個字就要觸霉頭,轉身屁顛屁顛的放人進來。
轉眼間,百十汴梁城的男女老少就擠滿了大堂外,一個個倒也規矩,並不大聲喧嘩,只是伸著腦袋往大堂裡看,這般模樣,與其說是來伸冤的,倒不如說是來看熱鬧的。
府門外還有數百人也想往裡擠,衙役們趕緊上前攔住。
鄭則平只看見一個個人頭在堂外忽扇忽扇的,叫人直眼暈,一拍驚堂木,喝道:“堂外之人肅靜,未得傳喚不得上前!”
又問張班頭:“證人可曾帶到?”
張班頭指著堂內的六人道:“小人問了不少百姓,挑了這七個較為本分的帶來,請鄭推官問話。”
鄭則平打量著這六人,一個老漢,一個老嫗,兩個中年人,其中一個苦力打扮,一個著儒士長衫,一個穿著圍裙的婦人,還有一個十歲模樣的孩童,男女老幼俱全。
鄭則平先問那老漢道:“老丈莫慌,本官問話,如實講來就好。那日晚上你可在州橋夜市?”
老漢拱拱手道:“回官人的話,當時小人在州橋夜市。”
鄭則平道:“當時你在州橋夜市做什麽?”
老漢答道:“小人每日吃完晚飯都要去州橋那邊溜達溜達,消消食。”
鄭則平又問道:“那你可曾看見有人用滾湯潑灑傷人?”
老漢搖頭道:“小人未曾看見。不過小人卻看見有幾個遼人在追打一個少年,後來還用棒子打!”
劉珞聞言悄悄拉了拉周侗的衣袖,
讓他靠前站。 鄭則平瞥了一眼遼人那邊,繼續發問:“後來如何了?”
“後來,後來小人就聽到有人喊什麽羊湯,都躲著些,別燙著了,人群就亂了,小人年紀大了,身子骨弱,不敢往人多處去,就往旁邊躲了。”
“再後來呢?”
“再後來就聽說那幾個打人的遼人被羊湯給燙著了,嗬!報應啊!”老漢本來還想對著那邊的遼人忒一口來著,猛地想起這是在開封府大堂上,趕緊憋住了。
旁邊一個聲音悠悠道:“也就是說,老漢你看見了遼人打人,卻未見有人用羊湯潑人,是也不是?”
劉珞看著呂公綽,不禁想問候一聲,辯方律師你好!
老漢見是個威嚴的老者發問,官兒明顯比上頭那位大得多,躬身道:“回官人的話,是!”
辯方律師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鄭則平深深吸了口氣,半晌才吐出來,對老漢道:“本官知道了,你且站在一旁。”
同樣的話,他又問了一遍其他幾人。
老嫗是在州橋夜市賣乾花的,遼人調戲的小娘子當時就在她附近。周侗和遼人爭執互毆起來以後,老嫗怕波及到自己,就趕緊走了,並不知道後來的事兒。不過她證明了遼人調戲和強搶民女一事,而且還當堂認出了劉珞身旁的周侗。
中年苦力是從碼頭下了工過來吃飯的,當時就在黃老漢的湯餅攤子上吃著,所以對劉珞的印象很深,甚至還說了劉珞給黃老漢的生意出主意的事兒。後來聽到人群裡喊殺人了,好多人去圍觀,他上了一天工又累又餓就懶得去看熱鬧,後來就見黃老漢端著一鍋羊湯隨劉珞走了,再然後他吃完湯餅就徑直回家了。
身著儒士長衫的人回答時自稱下官,原來竟是一位太學博士。他說當時和友人在附近的一座酒樓飲酒,因為在二樓高處,所以看到了事情的整個過程。
聽到這兒的時候劉珞血都涼了,想起了中學語文不知哪個文言文裡的那句“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可聽完博士的整場描述,劉珞又變成了一臉的目瞪狗呆,仁兄,你確定是那晚在州橋的酒樓,而不是在昨天的州橋食鋪?這特喵的不是把我昨日說的故事複述了一遍嗎?
剩下的那個婦人和孩子是一對母子,帶小孩子來的原因原來不是什麽童言無忌,單純的就是把當娘的帶來了,沒人看孩子而已...
那婦人的說法和老嫗相仿,就是把遼人如何凶殘,小娘子如何無助,周侗如何英勇,話本似的細細描述了一番。說完還對劉珞和周侗使了個眼色,那眼中的幾分狡黠讓劉珞堅信,這位也是新版本的觀眾之一...
六人..哦不,是五人作證完畢,遼人的臉都黑成鍋底了。
這特娘的算怎麽回事兒,行凶的人沒人看到,自家人倒成了強搶民女不成憤而殺人的禽獸?好吧雖然事實上確實是,可難不成是他們對自己的行為產生了懺悔,自己跳到湯鍋裡去的?!
蕭鐸怒道:“某不服!宋人難道就是這麽審案的,你們這是偏袒自己人!”
鄭則平啪的拍了一記驚堂木道,喝道:“放肆!這是什麽地方,由得你大呼小叫!”
蕭欽拉住了蕭鐸的肩膀,上前抱拳道:“鄭推官,在下以為,這幾個證人,有些...有些片面之詞了。”
“堂外還有百十個百姓,府門外還有數百百姓,蕭郎君不妨自己去找幾個人帶來問話?”辯方律師又不緊不慢的出聲了。
這老家夥一張嘴就是陰陽怪氣,遼人哪還看不出來這擺明了就是拉偏架,糟老頭子壞得很!
烏力斯脾氣最是暴烈,幾步上前指著呂公綽罵道:“老賊,今日...”
不等他發狠,蕭欽蕭鐸兩個一人捂嘴一人抱腰趕緊把他給弄了回去,蕭鐸賠笑道:“北地粗魯之人,還望呂公海涵!”
呂公綽睜開眼,直盯盯看著他道:“老賊...老而不死是為賊, 他這是咒老夫早死?亦或是…想弄死老夫?”
蕭鐸慌忙一躬到地,頭也不抬的道:“豈敢!在下這就命他立即返回北國,此生不得回汴梁!”
呂公綽冷哼一聲道:“此案已然明了,你們遼人子弟在汴梁城胡作非為不說,竟發展到公然殺人的地步,簡直讓人發指!如今子弟受了傷,又來誣告我大宋子民,真當本府是老糊塗了不成!”
他不再自稱老夫而是本府,就是以從三品大員,權知開封府的身份在說話了。
從辯方律師變成了主審法官,這官司還怎麽打?
“蕭鐸,本府判你等賠償一百貫錢與那日受辱的小娘子,即刻交予開封府,待開封府尋到小娘子後再行轉交。另外,你和這個蕭什麽,還有那個粗漢,帶著你們的子弟立刻離開汴梁城!”
聽完判詞,堂外頓時一陣歡呼,百姓手舞足蹈的高呼著“府尊英明”“遼狗滾出汴梁城”之類的話語,恍如過節。
少頃,府門外也傳來一陣陣歡呼之聲,直入雲霄。
蕭鐸臉色難看道:“呂公,此案在下著實不服,呂公的判決在下也不能接受!”
鄭則平心裡早就窩著火,也不知是對遼人的,還是對府尊大人的,大聲喝道:“大膽!來人,於我將遼人叉出去!”
蕭鐸抱拳道:“不勞鄭推官,在下會將此事告知我朝使臣,到時便是告到南朝皇帝禦前,也要還在下一個公道!”
鄭則平正要再說,就聽堂外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蕭鐸,蕭郎君,不忙走,某正好有事要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