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論文采,這首詞連出眾都談不上,只能說是平鋪直敘。
但詩文也好,文章也罷,其本質要麽是講道理,所謂“文以載道”,又或者是抒發真情實感,所謂“歌以詠志”。
堆砌辭藻,強行說愁,甚至當下流行的“太學體”文風,都是那些悟不出道,講不出志的人博人眼球之舉罷了。
柳永為什麽能成頂流,就是因為詞又騷,情感又真切,他不紅誰紅?
趙禎也好,曹佾和林忠全也好,都被這樣一首辭藻平平,毫無引經據典的詞給震了。他們從這首詞中看到了悲憤,看到了痛惜,看到了一個雙鬢漸白的將軍在北望江山嘶吼著、咆哮著內心對年華老去的不甘,對金戈鐵馬的渴望。但上下闋的最後一句又都畫風一轉,變為了一種積極的狀態,頗有種老驥伏櫪志在千裡的自信。
趙禎歎道:“朕從這首詞裡,看到了漢臣…”
曹佾和林忠全異口同聲道:“臣,亦然!”
趙禎不再說話,攤開龍書案上的紙,提筆將整首詞錄下來,並在末尾寫到,皇佑五年四月,汴梁劉珞聞狄漢臣大破儂智高,甚喜,作此篇,以賀大捷,趙禎錄。又取私印蓋上,對林忠全道:“一會兒送去狄青府上。”
劉珞眼饞道:“要不官家也給草民寫一個?”
老趙家確實有相當的藝術細胞,趙禎的飛白在明朝都被評為“可入能品”,再加上皇帝身份的霸服加成,後世不得幾個億起拍?
趙禎笑道:“你先有義舉救人,後有酒水富國,今日一番話又讓朕收獲頗豐。義舉一事,朕已賞了你一塊玉。酒水之事,你不好露面,先委屈著,朕日後再補償於你。至於今日這番奏對,罷了,朕也寫幾句話給你!”
說罷,趙禎提筆想了片刻,微微一笑,便筆走龍蛇一蹴而就。
內侍都被趕了出去,趙禎又不能自己把自己寫的東西拿起來展示,所以林忠全告了個罪,上前雙手拿起紙,轉身高聲道:“陛下賜詩!”
劉珞先是躬身謝恩,然後抬頭觀瞧,說是詩,其實只有兩句:溢心甘露時時潤,灌項醍醐滴滴涼。
三人出了偏殿後,曹佾才給劉珞說道:“官家送你的那兩句詩,是官家蓮花經讚中的頷聯,可見官家對你的期望頗高啊!”
劉珞雙手捧著墨跡未乾的墨寶,嘴上道:“小子惶恐!”
曹佾翻了個白眼:“某怎麽沒看出來!林都知,他這算不算欺君?”
林忠全除了在官家面前,永遠都是生人勿進的模樣,才不會理他倆鬥嘴。
曹佾討了個沒趣,對劉珞道:“你自行回去,我去拜見聖人。”
劉珞一聽聖人這個稱呼就難受,你說要是管官家叫聖人吧,也無妨,可為啥偏偏管皇后叫聖人?不是劉珞大男子主義發作,而是本朝就廢過一個皇后,也就是曹佾他姐的前任。
聖人被廢了,聽著多鬧心?
都聖人了,怎還能被廢呢?
劉珞一路吐著槽,括弧,在心裡,跟著林忠全出了宮。
劉珞準備回家,被林忠全攔住了,說要先帶他去皇城司安排人手,然後去看外城的商鋪。
有皇城司的隨從牽過兩匹馬來,劉珞把手中捧著的官家墨寶抬了抬,意思是你讓我騎馬捧著官家的字兒招搖過市?
林忠全眼角微跳,朝旁邊點了點頭,幾息功夫,又過來一輛馬車,劉珞讚道:“都知好會享受!”
這下,皇城司隨從的眼皮子也開始跳了…
皇城司衙門和政事堂、樞密院、禦史台、諫院等中央機構一起,
在皇城外城形成了一溜兒辦公區域。但與其他機構不同的是,皇城司衙門大多數時候只是一個象征,實際辦公的地方則是劉珞眼前的這個佔地頗廣的院落。 其實,這個地方更應該叫做府邸,林府。
沒錯,就是林忠全的府邸,或者說,林家。
實際上,也沒有哪一任皇城司都知會正兒八經的在皇城司衙門裡辦公,如今的皇城司衙門,更應該稱作皇城門衙門更合適些。
林忠全成為皇城司都知後,就以私人名義買了這個宅子。宥於林忠全特殊的生理構造,府中自然不會有娘子和小郎君小娘子。而自從有個林姓的遠房侄子興高采烈地來拜訪叔父,又一臉驚嚇過度的跑了之後,再也沒有親戚登門。
全汴梁有點身份的人都知道林府就是實際的皇城司所在,藏匿著無數的秘密,關押著神秘的罪犯,但十余年來誰也未曾嘗試過“一探究竟”。
劉珞在很多人好奇的目光中,一路隨著林忠全大喇喇的進了書房,林忠全指了指屏風道:“你在後面聽著,莫要弄出動靜。”
劉珞依他說的做了,有人送來茶水點心和筆墨紙硯,敢情這是拿他當自家都知的新文書了?
不一會,書房的門再次打開,一個略有耳熟的聲音響起:“罪民見過都知。”
林忠全道:“蕭鐸,今日的言談,出了這個門,某是不會認的。”
這人就是昨晚被灌的大醉,然後嘴沒把住門的蕭鐸。他明白林忠全的意思,他要是再把不住嘴,把今兒的話說給旁人知道,林忠全的下場他不知道,但他蕭鐸是不是還能像現在這樣站著,就未可知了。
“罪民唯都知馬首是瞻!”
林忠全不怕他玩花樣,剛剛他已經吩咐人手去緝拿蕭鐸供出的三十七個潛伏在汴梁的遼國密探暗樁,只要這些人被拿住,蕭鐸就是遼國近年來最大的罪人,沒有之一。
林忠全甚至不需要親自動手,只要把他扔出府去,蕭鐸就等著被自己的同胞追殺到天涯海角吧。
“前些年,某欠過曹國舅一個人情。”林忠全緩緩道:“如今他有一門酒水生意,想販到北朝去,但沒有路子。他問到某這裡,所以某想到了你。”
“可是昨夜那種酒水?”蕭鐸心有余悸道。
林忠全點了點頭。
蕭鐸感歎一聲道:“國舅要發大財了!”
“你們遼人會喜歡那等烈酒?”
“都知也許有所耳聞,我大遼的秋天甚是短暫,七月尚是盛夏,九十月就降雪,要一直下到來年二三月,冰天雪地半年時間乃是常事。”
劉珞想說這是第三次小冰河期的末尾,再苦熬幾年就好了。
“禦寒無外乎就是有火烤,有衣被蔽體,但山林就那麽多,又有多少柴火可用?我們能遼人又比不得宋人富庶,普通人穿不起厚衣,所以只能在被窩裡窩著。”蕭鐸苦笑著解釋:“昨日那酒,罪民初嘗一口,便覺得四肢百骸無不熱絡,然後渾身的血液都好似翻湧了起來,到後來更是大汗淋漓!罪民從未見過如此烈的酒水,但罪民相信,此酒倘若販到北地,不光我們遼人,西夏人、高麗人,都會趨之若鶩,所以才說國舅要發大財了。”
他的話間接證實了劉珞的判斷,林忠全想著屏風後的劉珞,愛才之心更甚。
“你們蕭家的那條線,可否用來往北地販賣酒水?”
蕭鐸無奈道:“往日自然是可以的,可如今我身陷囹圄,等那些人被都知一網打盡,天下誰還不知道是我供出去的?屆時蕭家怕也要大受牽連,那條線恐是就此廢了…”
林忠全問道:“若是重新起一條線呢?”
蕭鐸回憶起創業艱難,感慨良多道:“談何容易啊,那條線我蕭家花了四五年時間,這些年又陸續花了數萬貫才搭建起來,我想都知怕是等不了那麽久吧?”
林忠全道:“大宋這邊,你不用操心,你只需要關心遼國那邊。 你雖然回不去了,但線還是那條線,只不過是換了一個牽線的人罷了,蕭欽如何?”
蕭鐸搖頭道:“大兄並不知我是大遼密諜,這番他和蕭家要因我受困,怕是恨死我了。我若是就此被皇城司殺了,他們或許還能落個好下場,可如今我成了叛國之人,以陛下的性子,蕭家全家充了奴籍都算是恩典…”
“那你就死上一回如何?”林忠全忽然道。
“嚇?”蕭鐸驚了個呆,恨不得大嘴巴子抽自己,“都…都知…”
“某會派人知會耶律誠,皇城司緝拿遼國密諜三十八人,其中七人拒捕身亡,你蕭鐸就是其中之一,其他三十一人,需用我大宋密諜來交換。”
耶律誠是遼國的密諜頭目,相當於遼國的林忠全,只不過人家是皇族,身體沒有缺零件…
林忠全的意思是把蕭鐸從叛國者變成“殉國者”,這樣蕭家非但不會被治罪,反而可能會得到褒賞。
蕭鐸思索一番道:“還是不妥,昨日我在開封府被皇城司帶走,所見者甚眾,有宋人也有遼人,今日大遼密諜又被都知一網成擒,此間關系,恐瞞不過有心人。”
林忠全皺眉不語,召回人手?不是不行,可還是解決不了時差問題。
“咳…”屏風後傳來一聲輕咳,然後一張紙條被遞了出來。
林忠全接過一看,上面寫道:“昨夜鐸逃,欲示警,皇城司捕殺之,索全城,獲諜三十有七,亡其六。”
林忠全把紙條遞給蕭鐸,蕭鐸看完,瞟了眼屏風道:“罪民覺得,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