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珞的話音不甚響亮,於曹佾和林忠全來說並無太大觸動,但在趙禎聽來卻如悶雷陣陣。
蓋因身份不同,地位不同。
說穿了,大宋乃是趙家的大宋。百姓也好,官員也好,凡有利於大宋,就是有利於趙家,封誰賞誰,對趙家來說並無區別。
而曹佾、林忠全則不然,他們是受封受賞的人,是既得利益者,利益從哪裡來?去爭!去搶!
同樣的,若是沒有利益,官員們也無所謂,反正大家都沒有,他們不患寡,隻患不均。但對趙家來說就不一樣了,要是人人都躺平裝死,那就是在給趙家的棺材板兒釘釘子!
劉珞可以不在乎別人的反應,但必須在意趙禎的,如果連趙禎都選擇躺平,他想折騰也折騰不動。
所幸趙禎的表情讓劉珞很是滿意。
他從案幾後走出,直面趙禎道:“草民的酒,可以不賺一文錢賣給官家,靠著其他兩種酒,草民不怕成不了富家翁。但是草民以為,官家當鼓勵發明創新,保護發明創新,讓願意為大宋有所貢獻者有肉吃、有官做,十數年之後,我大宋又會有多少兵器如勁弩,多少財源如烈酒?”
趙禎不禁憧憬道:“若真如你所說,大宋可無敵於天下矣!”
自己這是要搞出大宋版的萬眾創新大眾創業了嗎?
好像也不錯啊!
“好了,五百錢就五百錢,朕也算千金市馬骨了。”趙禎點頭認可了自己被宰,反正掉頭就可以在外人身上宰回來…
“林卿,你繼續。”
“臣以為,酒坊可用皇城司在外城的一處商鋪,該鋪子前店後院,前店可以給劉珞販賣普通烈酒,後院則進行製酒、兌酒,所有參與的人均由皇城司直屬擔任。外販的烈酒直接轉運到皇城司的一處秘密據點保管,需要用時再由國舅運出。”
劉珞插嘴道:“我覺得在存放上可以不必如此小心。販酒,本質上還是商業行為,太過小心謹慎反而會引人注目,若是讓人發現皇城司參與其中,難免不讓人懷疑這是不是在搞什麽陰謀。”
林忠全皺眉道:“不置於皇城司的監管之下,如何能確保安全?”
劉珞解釋道:“製酒本身也不是什麽難事,只有兌酒需要我手把手的教。至於存酒,可有哪家的買賣請你們皇城司幫忙保管貨物的?有人窺視也好,覬覦也罷,甚至國舅私底下做些人情,偷著賣些,都無妨。總之,普通走私生意怎麽來,咱們就怎麽來。國舅,你應該很懂的。”
曹佾笑罵道:“你小子休想在官家面前汙某的清白,說的好像某做過走私生意一般!”
哦豁,被發現了,國舅真是越來越敏感了呢!
趙禎出言道:“此事回頭林卿再細細思量,朕覺得劉珞的話也不無道理。”
官家你都覺得有道理了,我還能思量啥?
林忠全應了一聲,繼續道:“道路打通之後,國舅可將酒從曹家酒坊起運,沿途運輸也由曹家負責。臣本想讓皇城司派人充當保衛,但劉珞方才一說,臣覺得也無此必要了,曹家自行招納人手便是。販酒所得,臣會安排人隨各地貢品一起入宮。”
趙禎想了想道:“不必全數入宮,四成送往曹家。”
曹佾忙道:“臣不敢!臣無用之人,數十年來空領官家俸祿賞賜無數,卻不能任事。此番能為官家效力,臣高興還來不及,哪還能要官家厚賜?”
趙禎道:“景休為人朕曉得,自你姐姐入宮為後,
你就愈發低調了,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是這麽多年來,被彈劾的武將之家無數,唯有你曹家沒有被人盯上,算是安穩。” 他頓了頓,面露不滿道:“壞事是,你曹景休再這麽蟄伏下去,就廢了!曹家也廢了!你雖是外戚,可朕自詡,不是那等昏庸的君王,你若心有二心,朕早已囚之殺之!可你既無二心,又為何擔心朕不敢用你?”
曹佾聞言,忍不住泣聲道:“臣…臣這些年戰戰兢兢,既不敢求一份實職以報官家,又不敢豪奢自汙毀了曹家名節,堪稱…堪稱如履薄冰…”
“所以你就想著讓朕那兩個侄子去考科舉,從文事?”
“是…”
劉珞在一旁自言自語道:“可大宋不缺脫鞋上炕風花雪月的文人,隻缺提刀上馬斬將奪旗的武將…”
“狹促!”趙禎本在恨其不爭的教訓曹佾,聽到這話,尤其是上炕兩個字,忍不住破功罵道。
劉珞無辜道:“敢問官家,本朝除了狄青,可還有一個能打的?”
趙禎啞然。
種世衡死後,朝中堪稱將才的人物或許還有幾個,但稱得上帥才的,唯有一個狄青狄漢臣。
別看曹佾做過都虞侯,現在身上也掛著一個建武軍節度使的名頭,你問問他可敢請纓出征?
送人頭這種行為是會被舉報的…
“景休啊,你也三十多了吧?”
“臣今年三十有六了。”
“”是了,你和皇后是同年生人,你姐姐做皇后的時候,你們都才十六歲。”趙禎陷入了回憶之中,緩緩道:“那是明道二年,那會兒朕也還年輕啊,才二十四歲。也是那一年,朕開始親政!
從明道二年到慶歷四年,十年間,朕一日不敢懈怠,不敢說宵衣旰食,也勉強算兢兢業業了吧。但朕愈是勉勵做事,愈發現事情多的做不完,三司虧空,西夏立國,廂軍日糜,反叛不斷,朕不禁反思,朕真的是個好皇帝嗎?
慶歷四年,朕任用范希文、富彥國和韓雉圭主持新政,他們提出了條陳十事,朕如今都不敢或忘!”
他一條一條的念道:“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官長、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減徭役、覃恩信、重命令,朕當時真的歡喜,想著再用十年,便可海晏河清,百姓富足了。
結果從慶歷四年到如今的皇佑五年,恰好又是十年過去了,斯政安在哉?斯人安在哉?朕這十年,做了什麽?什麽都沒做…”
他看著三人,像是對他們說,又像是自囈:“朕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下一個十年,若有,十年後的今日,朕又會如何回首這十年?難道還要說一句,這十年,朕什麽都沒做?
慶歷新政前,富彥國說過一句話,讓朕每每想起都如芒在背。他說,自此以往,隻憂轉熾,若不早為提備,事未可知!
朕久居深宮之中,隻問你們一句,如今的大宋,是憂,還是已經轉為熾了?”
曹佾和林忠全深深埋著頭,不敢回話。
“劉珞,你說!”
“富公高瞻遠矚,草民佩服!”劉珞確實被富弼的話所折服,同樣被范仲淹、韓琦他們當年的熱血所折服,“依草民看,過去十年是憂,未來十年是熾,再過十年麽…”
“說!”
“如蜩如螗,如沸如羹!”
“呵!”饒是趙禎,也忍不住蹭的一下站了起來,劍指劉珞,手臂顫抖。
曹佾趕忙把劉珞拽到後面道:“官家莫要動怒,小子無知妄言罷了,官家,龍體重要啊!”
趙禎的身體一直有隱疾,早在二十年前剛親政時就在大朝會上暈厥過,那次折騰了一個月才緩過來。還好這些年一直未曾發病,但當年發病的原因一直無人知曉,群臣誰也不敢逼迫他過甚,奈何遇到劉珞這個愣頭青。
趙禎無力的坐回到龍椅上,面容仿佛一下蒼老了數歲,嘶啞道:“如蜩如螗,如沸如羹,竟已到了這般田地了嗎?”
劉珞想著要不要提前讓水滸傳這本書提前問世,也算起個勸諫的作用?
“官家,還要草民還說嗎?”劉珞從曹佾背後伸出個頭來。
連林忠全都想一把把這禍害掐死算逑,這要真把官家氣出個好歹來,那可是天塌地陷般的罪過!要知道,大宋可還沒有皇嗣呢!
“官家,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官家親政前十年心懷雄志,事事親為,之後十年應該是被慶歷新政失敗所擾,心有鬱鬱。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罷了!”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趙禎如蒙醍醐灌頂,“是啊,不過從頭再來罷了,朕又在害怕什麽呢?劉珞,不曾想你還懂得作詞,還是這般豪邁的詞,聞所未聞!還不快把整首詞唱來!”
劉珞心中有一句臥槽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最鄙視文抄公了啊!何況抄的還是嶽爺爺,會不會被天打雷劈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嶽爺爺的師父還在我家混吃混喝,我蹭一首詞,應該沒問題的吧?
“這首詞是草民聞聽狄帥大破儂智高時所作,”劉珞篡改了故事背景,整理了一下情緒,念道:
“怒發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檀淵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是一首很怪的詞。
當下如果說誰的詞是大宋頂流,那毫無疑問是今年剛過世的柳永柳三變。人言,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唱柳永的詞,可以說是全民偶像了。
但你聽過柳永寫過什麽豪邁的詞嗎?沒有吧!因為詞從誕生那天起,就不是為了豪邁的,而是為了傳情的。為什麽好詞都最先在青樓裡傳唱,那是因為小姐姐們人長得好看,性格又好,說話又好聽…好吧,就是因為她們最能把詞裡的或思念、或幽怨給淋漓盡致的表現出來。
你讓小姐姐們唱這首滿江紅,小姐姐唱的別扭,你聽的也別扭。
就像後世聽某北鼻唱“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所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豪放派這麽一說,直到某個美食家兼職詞人開始不講道理的亂寫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