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異態學筆記》第99章 孤燈
【臉?】庫普連退幾步,靠到了克拉夫特身邊,定神細視,彼得站在光亮邊沿,身後是火把光亮不能及的幽邃背景,均勻的無光之域。見尹馮安然無恙,威廉舉著火把走回隊首,紅黃色光圈向前擴展,逼近那東西浮現的距離。頁錘從腰間取下,握在手中,他拉開半步擺好架勢,往側邊挪開讓出供克拉夫特反應的空間。這是早布置好的安排。作為初學者,就沒指望他正面提供太大幫助,一旦有事發生,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的必須是也只能是訓練有素的主力。他相信克拉夫特知道發生了什麽,並且一定會做出反應,但薄衫後還是傳來汗水濡濕、夜風吹過的寒意。夜幕像船頭的水一樣退開,火把照亮彼得身後的空間,如前無異的灰黃土質路面,退潮海灘般裸露的沙石一寸寸從黑暗中析出。最大的東西不過一塊碎石,沒有寬扁的臉,也沒有退行的窺視者。繃緊的精神撲了個空,如對峙中一方突然收力,好不容易鼓起的力量徒然無功,虛耗在無所謂的地方。庫普上前踢開那塊碎石,嵌入地面不深的石塊被輕易掀起,在路面上滾動幾周後消失在光暗邊界。耳邊依稀有微不可查的輕笑,聽起來跟碼頭雇主奸詐的鄙夷嘲笑有幾分相似,他茫然又不自覺地有些憤怒,視線從在場每個人身上掃過,一張張嚴肅或是帶點驚魂未定的面容。那個聲音散去,同浮現的類臉龐的物像,細節不夠被記錄,令人質疑自己的感官是否出錯。乃至無法確認是否真的是臉龐或笑聲,隻喚起一瞬聯想,勾連記憶中的印象去補充。它近到沒有距離,就在比耳邊更近的地方,說是被吹進耳孔也不足以描述,而最近的彼得還背對著他發愣。威廉與這位向導低聲說了些什麽,拉上他往前走來,手裡的火把燃燒正旺。水手們回到隊尾,克拉夫特拉起尹馮,為她拍掉鬥篷上灰塵,看起來沒人察覺異樣。光圈朝庫普移來,威廉擎舉火把,把他納入光圈中心。這唯一的保障竟不能讓他感到安心,無處安放的孤立感升起,恍若被與其他人隔絕,獨處一個無限近於此又截然不同的地界。這種感覺比那些幻視、幻聽般的東西來得更強烈,乃至到了清晰可辨的地步,類似在某個岔道勿入歧路,一轉身發現跟同伴已經相隔甚遠。腳下的路面與之前一樣,但確實地有著細微難以言表的區別,在那個“岔路口”發生了由熟悉到陌生的轉化。可是山路別無分岔,威廉和彼得正走過他身邊,猶疑地看著他緊握錘柄的手,拉近的距離跟直覺上的遠離相衝突,主觀感覺似乎跟視聽產生割裂。他前所未有地警惕起來,危機感逼著記憶把深埋的類似經歷挖出,用以應對威脅。作為雇工的生活中,庫普都沒意識到過自己還有如此豐富經歷,能類比眼下怪異的觀感。不,還是有的。分明全不相關的事情被與之聯系,那應該是從床上醒來,舒適床單的褶皺與入夢時無二,手裡捏著的不是錘柄,而是一半財產——完整的一枚銀幣。與睡前相彷的窗口,無緣無故流出光芒,就像空無一物的黑暗中浮出形似面孔的東西。離鄉般的愁緒,更甚於站在冰山號的船尾看著文登港消失在海平線。沒一個征兆提示他已離開所習慣的地方,只在某刻忽然有了向一無所知異地前往的悲痛、驚惶,充斥心臟,滿腔酸脹刺痛,以及……恐懼。畏懼一切早已向陌生的方向偏移,而人要在半途才能察覺,此刻為時已晚。隨即是不符合認知的事情發生,有什麽從閣樓高度破窗而入,或譏諷嘲笑般的聲音闖入耳內。“不不不,不該是這樣的。”握緊武器的手指摩挲綁帶,手臂緊繃顫抖。那大概是同一種東西,他模湖地認知到了這種感覺的意義——盡管仍不解其深意,只知道自己遠離了熟悉的地方,在向它們靠近。笑聲般的聲音貼上耳膜,探進更深處,於腦殼裡側搔撓。這次聽清楚了,它從隊首那邊傳來,來自威廉的火把光圈還沒照亮的前路。呼吸急促,手臂試圖揮舞武器,砸向某個東西、揮散將要合攏的無形爪牙,卻與記憶中那次的經歷重合,無法做出動作,被牢牢抓住,黑色袖口下那隻手的強勁的力道捏得骨肉生疼。“庫普,看這邊!”抓住他的手再加大了一分力氣,鈍痛勒進鎖骨下,手掌被迫松開,頁錘落地砸起一片塵土。視野重新聚焦,克拉夫特站在面前,扣住了他的右肩,製住整個肩關節。他的右手竟高舉而起,正要揮下頁錘,腳跟退到了山道邊緣,再往後便是陡坡石崖。其他人緊張地看著他,礙於之前手裡高舉的武器不敢上前救人,見克拉夫特卸掉了頁錘才小心上前把他從邊緣拉回山道。“我……”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麽的庫普慌忙解釋,想說明自己的遭遇。“走夜路太久容易發癔症,你接下來跟著我走。”無據的論斷終止了解釋,把未成形的下半句堵回去,克拉夫特背著眾人做了個“我知道”的口型。他放手撿起頁錘,握住錘頭近段,將錘柄遞還到庫普面前。庫普連忙去接自己的武器,交予握柄的手沒有松開,在確信他意識清醒後補上一句,“盡可能記住,不要盲目地使用武器,也不要盲動。”手指松開,頁錘回到了庫普手上。隊伍繼續在山道上前行,道路幾度扭轉後終於有了下降趨勢,呈之字形向谷地而去。估摸著大約近底時,微弱火光在斜坡盡頭出現。一盞形製奇特的陶器燈盞,塑成托舉樣式,擺放在上下異色的岩石前,加滿了燈油。岩石垂直的斷面被燈火照亮,上半部是在山路上常見的黃褐石質,下半由另一種截然相反的灰白岩體接續,涇渭分明地割裂成兩個部分。蜿蜒的條帶用某種紅黑色礦石顏料繪製其上,由不計其數的節段銜接連成,在底部盤曲,密集得難分彼此。簡筆小人樣的圖桉堆積在條帶內部,雜亂無章地四向遊動或爬行。條帶頭端,也可能是尾端,斜向上昂起。節段由此而止,綻出介於瓣膜和花萼間的開放結構,恰好處於上下異色的分界線上。那些條帶內的小人形似乎在此找到了出口,釋放入黃褐色的空處。肢體僅用潦草的極簡線條,亦或隱去不表,大體是頭面的部分卻尤為突出,以誇張的比例刻畫。繪圖者充分利用了上半的空間來繪製了這些比例失衡的人,甚至納入了每張臉上的五官細節,畫技一般但各有特點。庫普直到抵近石面才看清了圖桉,或許是繪畫工具所限,要容納更多內容就得鋪開面積,那些臉都被畫得偏胖,又不太立體,以至於顯得寬扁。道路繞過岩石,石砌土湖的屋舍團簇在兩旁,高開小窗裡沒半點燈火,村落正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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