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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雨臨州》第205章 心非木石豈無感
  “客官有所不知!”店家將此事的前因後果與青衣男子說了個遍。

  聽罷,青衣男子又問:“便只有這些?”

  “後來發生的事,客官又不是不知道!”店家摸了摸頭,不好意思道:“小的一路追趕,眼看就要追上了,恰巧這時,客官的馬車突然駛來,將小的攔在原地。當小的回過頭的時候,那個兔崽子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小的隻好放棄!”

  “原來如此!”在了解大致情況後,青衣男子抱拳道歉:“店家一路追趕小偷,卻不料在下的馬車突然駛來,阻擋了店家,此乃在下的過錯,還望店家見諒!不如這樣好了,店家今日的損失,在下全包了,算作是在下給店家的一點補償。”

  “這怎敢讓客官破費!”柳氏之人的錢財,他豈敢收下,連忙回絕道:“今日小店的損失,就算是在下積德行善了。柳劍山莊為我們這些平民百姓,除惡揚善,斬妖除鬼,我們已是感激不盡,怎敢再讓客官破費?”

  “店家無須推辭,在下如此行事,也算是替小男孩向店家賠個不是,還望店家莫要推辭!”青衣男子掏出一袋銀子遞到店家身前,“這點銀兩,足以抵上店家今日之損失了吧!如若不夠,店家盡管開口!”

  “夠了,夠了,真是多謝客官了!”他接過錢袋,用手掂了掂,欣喜若狂。

  看到店家滿意的笑容,青衣男子欣慰一笑,手展折扇,話鋒一轉:“既然此事已了,那在下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店家。”

  “客官還有什麽問題,盡管說,在下一定知無不言!”他盯著手裡的錢袋,完全沒有注意到青衣男子臉色的變化。

  青衣男子嘴角微揚,“在下想問,店家為何要找人將小男孩暴打一頓?你如此行事,不覺得有違人道嗎?”

  霎時他的思緒變得一片混亂。他猛然抬起頭,難以置信地望著青衣男子,一個不留神,手中的錢袋“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圍觀的百姓也未反應過來,不知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頃刻間,原本熱鬧的場面變得寂靜黯然。

  “你怎會……”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指著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冷笑道:“我怎會知道?若非我派人跟蹤店家,恐怕小男孩早已死於亂棍之下。你卻裝作沒事人一樣。你可知,他還只是一個孩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為報心頭之恨,你找人將小男孩暴揍一頓。這樣做,你的良心難道不會痛嗎?”青衣男子越說越氣,不自覺攥緊拳頭。

  圍觀百姓一臉茫然,“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青衣男子平複心情,克制心中怒火,“其實此人在追丟小男孩後,並未放棄,而是去了不遠處的一家酒樓中。酒樓的掌櫃與此人乃是好友,於是他便向酒樓的掌櫃借了一些人。那些人手執木棍,個個凶神惡煞,面目猙獰,順著他追趕小男孩的方向,一路搜尋,最終在一巷子中,找到了小男孩。此刻他們的真實面目露了出來,他們掄起木棍,便向躲藏在草席中的小男孩揮去。小男孩被他們一頓暴揍,口吐鮮血,遍體鱗傷,就連陪在小男孩身邊的那隻小狗,也被他們活活打死。”

  聽見青衣男子這一席話,眾人怨聲四起,目光中充滿了鄙視,忿忿不平道:“沒想到此人心腸竟如此狠毒,連一個小孩都不肯放過!”

  店家試圖狡辯,但換來的是無止境的罵聲。

  青衣男子舒緩道:“在下無意借此事來教訓店家,只是想讓店家明白一個道理:生死一念,

善惡一念,一念三千,始於精微,而跨越天地。你的一時之念,或許毀掉了別人的一生,同時也決定了你的善惡。或許你並不認為它會有如此大的作用,但的確如此!”  “多謝閣下教誨,小的知錯,甘願受罰!”店家向青衣男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閣下勿聽他的!他這種人就不該活在世上,還請閣下秉持公道,將他就地正法!”店家雖然認錯了,但大夥還是不肯放過他,覺得他這種人就該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否則難消解他們的心頭之恨。

  青衣男子搖了搖頭,“如果殺人可以解決一切,那還要教化有何用?懲罰只是一種手段,真正重要的是明白自己錯在哪裡,為何而錯,如何改正。正所謂,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改之,善莫大焉。我柳氏之所以能在大夥心中留下不可泯滅的印象,不是因為我們殺了多少惡人,而是因為我們懂得鎮壓為首,教化為輔,殺之為後的道理。面對窮凶極惡之徒,以武而除之;面對通情達理之人,以文而教之。此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大夥恍然大悟,感受匪淺,心中對店家的恨意少了幾分。店家也明白青衣男子的意思,俯下身將掉在地上的錢袋撿起,還給了青衣男子,“這是閣下的錢袋,現歸還於閣下!”

  青衣男子搖搖頭,不肯接受,“這些是你應得的!正所謂,錯即是錯,對即是對,小男孩的行為影響了店家的生意,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這些就算是他對你的補償,你盡管收下即可。”

  看著手裡的錢袋,又想了想青衣男子的話,他羞愧不如,“敢問客官,小男孩如今安在?”

  “他被棍棒毆打,傷及五髒六腑,如今命懸一線。我已命莊中弟子,將其送往山莊醫治!”青衣男子長歎一氣,惋惜道:“幸得他身邊的那隻小狗,忠心護主,不離不棄,牽製住眾人,我的弟子方可及時趕到,但可惜的是,那隻小狗已慘死於亂棍之下……”

  馬車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之中。百姓詢問青衣男子的名字,但他沒有回答,他不是做好人不留名,而是一切盡在不言中。待他離去,店家打開錢袋,除了銀子,還有一張字條,上面只有兩個字:景元。

  傍晚,黛色的蒼穹下,散落著片片雪花;凜冽的寒風,搖曳枯枝,發出“吱吱”的聲響;路旁的朵朵紅梅,傲雪凌霜,為銀裝素裹的大地增添一抹絢麗的生機。若雨湖邊,一輛馬車疾馳而過,白雪鋪就的路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車轍。

  柳劍山莊,藏於林深處,平日裡很少有人造訪,倒也清淨。柳劍山莊不像別的門派,沒有內外門之分,所有弟子一律平等。白日裡弟子皆於藏書閣修習,晚歸之時可以去山前的湖中泛舟遊行,或者到後山賞花,悠閑自在,無拘無束。

  藥房內,一人沐浴於藥桶之中。他已昏迷三日有余,方睜眼,便覺陽光刺目,腦海中,思緒亂作一片,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亦不知如今身處何處。

  “你醒了!”他的身後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

  他全身刺痛,仿佛被針扎了一般,浸泡在湯藥之中,這種疼痛才略有緩解。他只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受這麽重的傷,險些喪命於街頭。他雖不知如今身處何處,亦不認識身後之人,但憑直覺,他覺得身後之人並無惡意。他只是隱隱約約記得,當時自己正和素塵一起躲在草席中睡覺,渾然不知有人靠近,當他意識到危險的時候,一根木棍已經狠狠地敲打在他身上,他立刻醒過來了,一口鮮血也遂即噴湧而出。周圍都是身穿黑衣的人,他們手持木棍,凶神惡煞,似乎是想置他於死地。

  小男孩跟他們無冤無仇,卻因店家的憤懣不平,便要遭受一番毒打,到最後只剩一口氣,差一點就要死在那群黑衣人的棍棒之下。幸好有素塵拖延時間,它咬住其中一個黑衣人,鋒利的牙齒,刺破那人的黑衣,插入血肉之中,霎時那人痛得嗷嗷直叫。他拚命甩胳膊,想要將這條死狗甩下來,素塵反倒越咬越緊,不肯松口。

  其他黑衣人看不下去了,停止了對小男孩的毒打,轉向了素塵。他們將素塵重重摔在地上,掄起手中的木棍,便向素塵砸去。素塵拚命反抗,可還是寡不敵眾。隨著素塵的一聲聲慘叫,它倒在了血泊之中,死在那群黑衣人的棍棒之下。

  看到這慘不忍睹的一幕,小男孩的心碎了。在他眼中,素塵不僅是一條流浪狗,更是他朝夕相伴的夥伴!可如今,素塵卻死在一群混蛋的手中,怎叫他不心痛呢?小男孩想要替素塵報仇。他強撐著虛弱的身子,怒叫一聲,不顧一切衝向了那群黑衣人。他將其中一個黑衣人撲倒,使出渾身力氣,敲打黑衣人。他的每一個拳頭看起來是那麽有勁,可實際上,根本傷害不了黑衣人。他被其他黑衣人強行拉開,又遭受了一頓毒打。正當他即將放棄之時,一群身著青衣的弟子衝了出來。黑衣人見情況不對,立刻扭頭就跑。小男孩頭破血流,眼中只有血色。望著黑衣人慌亂逃跑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素塵。他笑了,只不過這個笑容不是欣慰的笑,而是悲痛欲絕的笑容。他蠕動著滿是鮮血的殘軀,一點點地向素塵爬去,他的視線越來越恍惚。最終他還是沒能撐住,閉上了雙眼。當他再次醒來,身邊沒有了素塵,也沒有了黑衣人,只有一個陌生人站在自己身後。

  “我這是在哪兒?”小男孩說話的語氣還是很虛弱,看來即便有靈藥相助,也需要一些日子慢慢調養,方可痊愈。

  “宛陵偏北,玄幽境!”身後之人答道:“你可以稱此地為柳劍山莊!”

  柳劍山莊的大名,凡是宛陵之人都曾聽聞,小男孩自然也不例外。小男孩知道,柳劍山莊隸屬玄門百家,山下不知有多少人擠破腦袋,想要進入柳劍山莊,但都無功而返。可見柳氏招收弟子的門規有多麽嚴格!

  身後之人緩緩走到小男孩身前。小男孩看著他,不覺得害怕,反倒覺得親切。

  他身穿一襲青衣,手裡拿著一把折扇,面容和藹,由內到外散發著一股凜然正氣。

  他不是別人,正是柳劍山莊莊主——柳景元。

  “感謝前輩救命之恩!”小男孩抬手,想要行禮,卻被柳景元攔住,“你的身體還很虛弱,不必在意這些繁文縟節。我救你可不是為了這些!”

  小男孩放下了手,柳景元欣慰一笑,“這才對嘛!”

  小男孩看著柳景元,想要開口,卻又不敢,猶豫了半天。

  柳景元似乎明白了小男孩的意思,“我姓柳,名景元,是柳劍山莊的莊主!”

  聽見他的名字,小男孩頓時慌張了,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萬人敬仰的柳劍山莊莊主竟會站在自己身前,這實在是匪夷所思!

  “你不必慌張!”柳景元安慰道:“懲惡揚善,本就是我柳氏分內之事,出手相救也是我柳氏的一貫作風。碰巧我出門在外,回來時便遇到了你,或許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緣分!”

  小男孩稍微冷靜了些。

  “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洛塵問。

  小男孩蜷縮在藥桶裡,低下頭,哽咽道:“我……我沒有名字。”

  瞧他這副畏首畏尾的樣子,柳景元覺得他不是沒有名字,而是不想說罷。

  “罷了,強人之難也不是我的作風。既然你不想說,那我便不提這件事!”

  “柳莊主,那人怎樣了?”小男孩小心翼翼問。

  柳景元先是遲疑,後又反應過來,“你說的是,招來那群黑衣人的幕後黑手吧?放心,他活得好好的!”

  小男孩猛然一抬頭,眼神裡透露著憤怒,“柳莊主,您不是說懲惡揚善是柳氏的分內之事,那您為何還要放過他?您明知若不是他,我豈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若不是他,素塵也不會死!您為何要放過他?”小男孩的情緒驟然激動。

  他眼睜睜看到素塵離自己而去,卻無能為力。這種感覺是多麽難受。他隻恨自己沒有能力,沒有辦法替素塵報仇。可柳景元不一樣,他是柳劍山莊的莊主,只要輕輕揮一揮手,奪人性命簡直易如反掌,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放過了凶手。這讓小男孩心裡的怒火驟然爆發,甚至淹沒了他的理智。

  面對小男孩的憤怒,柳景元卻表現得很淡定,微微一笑,“如果殺人可以解決一切,那還要正道幹嘛?大不了屍骨成山,血流成河,怨靈飄蕩,百姓哀聲四起,餓殍遍野,生靈塗炭。殺人的確可以解一時之恨,但倘若人人如此,世間將會是怎樣的一幅景象?”他的話讓小男孩目瞪口呆,“仇恨可以蒙蔽雙眼,但心中的正義卻始終無法磨滅。正如你方才所言,柳氏以懲惡揚善為己任,卻不是以除惡揚善。二者之間,雖只差了一個字,但意思卻是相差千裡。惡,當然要被抑製,但絕不是單單以刀劍解決。如果一個人能夠認識到自己的過錯,並誠心悔改,又何必以刀劍而除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改之,善莫大焉。這才是我們追尋的正義。正義從來不是以殺人為目的,而是從內心深處感化一個人。正所謂,殺人容易,教誨難。既然他已誠心悔改,你又何必揪著不放呢?”

  柳景元的話讓他啞口無言。不錯,錯已鑄成,哪怕那人死上千次萬次,素塵也不會回來。與其被仇恨蒙蔽雙眼,不如看開一些,或許這才是素塵想看到的吧!

  沉默了一會兒,小男孩緩緩開口:“柳莊主,我有一個請求,還望您能夠答應。”

  “什麽請求,說來聽聽?”柳景元饒有興致。

  “我想加入柳氏,成為柳氏的一員,跟隨您追尋真正的正義!”小男孩說出了心裡的願望。

  此時此刻,小男孩的心裡忐忑不安,他知道柳劍山莊收弟子有多麽嚴格,但如今他已是無家可歸之人,既然哪裡都去不了,不如大膽一試,哪怕結果不如人意,他也無悔了。

  出乎意料的是,柳景元答應了,“我可以答應你!”

  “真的嗎?”小男孩有些難以置信。

  “當然是真的,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小男孩就知道不會這麽簡單。

  “放心吧,我不會難為你!”柳景元看出了他的擔憂,“你可以加入柳氏,並且我會收你為親傳弟子,將我這一生所悟絕學皆傳授於你。”

  “什麽!”小男孩簡直傻了眼,這哪裡是什麽條件,完全就是福利。

  “柳莊主,我怎能……”柳景元看出他想說什麽,搶先一步道:“你不必驚訝,我看到的不是你現在的處境,而是你十年後的光彩。到時候,你自會明白我的用意。”

  小男孩不知覺地點了點頭。說實話,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點頭。

  “很好!”柳景元欣慰地笑了,下一秒他意識到還有一件事沒有解決,“你不是沒有名字嗎?那為師便為你起一個名字,你看如何?”

  小男孩沒有拒絕。

  柳景元仔細一想,忽然一個名字浮現在腦海中,“你既入我柳氏,那便姓柳吧!至於名,為師想給你取一彧字,望你彣彣彧彧,擔有王佐之才!”

  “多謝師父!”柳彧起身拜謝。

  柳景元折扇一開,擋在面前,“衣服都還沒穿,起來作甚?”

  柳彧一激動把這事給忘了,連忙坐回桶裡,臉上泛起羞紅。

  “至於你的字,便留給你師母為你取吧!”

  “是,師父!”柳彧臉上洋溢著笑容。他沒想到自己居然因禍得福,不僅成為了柳氏弟子,還成為了柳景元的親傳弟子。這叫人始料未及!其實柳景元也沒想到,柳彧的才華遠超乎他的想象,甚至十年之後的慘劇,也是因他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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