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康百萬、方文箴和張翰三人去而複返時,只見媚香樓已經大不一樣,最大的變化是變得更加的明亮,簡直亮如白晝。
原本秦淮河畔的妓家都隻掛著幾盞紅燈籠。
燈光昏暗,容易營造出一等朦朧曖昧之美,也能掩飾姑娘們臉上瑕疵,使得恩客更加難以發現,燈下看美人便是如此。
但是此刻,媚香樓內外卻是掛滿亮色燈籠。
還有從來燕橋頭到媚香樓,站滿披甲夷丁。
三人走到媚香樓的大門口,剛剛遞過名帖,負責迎客的那個小太監便立刻以特有的高亢嗓門高喊出聲。
“揚州縉紳康紹敬公,”
“歙縣縉紳方文箴公,”
“歙縣縉紳張翰公到!”
康百萬三人頓時受寵若驚。
雖然他們三人早已經買了員外官的官身,從情理上講也算得上是縉紳,在小老百姓跟前勉強也能擺一擺縉紳的架子,但是稱公就真不敢,而且真正的縉紳從來就不會拿正眼瞧他們,而只是視他們為一身銅臭的商賈市儈人家。
所以這會驟然被一個內廷的公公尊稱為公,三人著實有一些受寵若驚。
站在那個小太監身後“迎客”的顧杲等四個公子哥更是跟吃了一口屎,心下別提有多難受了,幾個商賈也配稱公?
但是再難受也得拱手作揖。
“康公、方公,張公樓上請!”
顧杲臉上擠出比哭還要難堪的笑容。
顧杲是真難過,不光是難過自己要像個童子站在媚香樓的大門口接客,更讓他難過的是被他們侮辱的商人裡邊竟然就有康百萬?
這下納娶人家女兒為妾的事是沒戲了。
康百萬果然沒給他們好臉色,拂袖而過。
目送康百萬三人上樓,陳貞慧低聲埋怨:“聖上也真是的,怎麽專門宴請這樣一群渾身銅臭味的市儈之徒?氣人。”
“就是。”冒襄也是小聲附和。
“應該宴請我們這些士子生員才對。”
吳應箕也說道:“沒錯,未來撐起大明脊梁的是我輩士子,而不是諸如康紹敬、方文箴這等商賈市儈之徒。”
……
媚香樓二樓的某個雅間。
崇禎對著兩個兒子說道:“我大明朝未來的賦稅、實業都要靠這些商賈來撐起,這方面指望那些士子是指望不上的,你制定再嚴格的條規都沒什麽用,因為辦法總比困難多,無論多嚴格的條規,這些人都能找到漏洞。”
“所以專業的事得交給專業的人做。”
“但凡與錢打交道的事,就大膽交給商賈去做。”
“這些商賈生來就與錢打交道,說到營利算計,沒人比他們更精明,有他們盯著,才能將朝廷的每一分錢用到實處。”
說到這裡一頓,崇禎又舉例說:“就比如說漕運,太祖高皇帝派徐達北伐,還有成祖文皇帝先後五征蒙古,當時並無漕運總督衙門,但是太祖和成祖從來就沒有缺過糧!”
“靠的是什麽?靠的就是開中法,靠的就是商人,正是因為有這些鹽商,我大明才得以最少的財力將最多的糧食運到邊鎮,保證了北伐中原及五征蒙古的軍糧供應。”
“後來因為勳貴濫支鹽引,開中法廢弛,京師和邊鎮只能依賴漕運輸糧,從此我大明邊鎮和京師的糧食就沒寬裕過!這是為什麽?這是因為漕運效率低到令人發指,朝廷花費同樣的財力所能輸送的糧食甚至不及商人一半!”
朱慈烺道:“漕運之弊確實嚴重,父皇此前在徐州亦深受其害,路振飛也是因為忍受不了漕運的低效,所以才繞過南直各府直接向糧商購糧,最後卻反而惹怒那些人,若不是父皇及時出手相助,此刻只怕早就被罷職返鄉了。”
“所以啊。”崇禎道,“等將來北伐之時,糧餉以及輜重的辦采和運輸肯定是指望不上漕運的,還是指望商賈來承擔更靠譜些。”
關於這點,其實已經被歷史充分證明。
借助紅頂商人辦糧餉,確實比官府高效。
胡雪岩之於左宗棠,盛宣懷之於李鴻章,就是如此。
既然有現成的成功范例在,崇禎就沒有理由不學習。
像四渡赤水這樣的神仙仗普通人學不來,官督商辦卻是不難。
朱慈烺眉頭微蹙說:“但是商賈重利輕義,會不會以次充好呢?比如軍糧,他們會不會采買霉爛的米麥充好米?又比如火器,他們會不會在暗中克扣鐵料?致使營造的鳥銃或者火炮有炸膛之慮?兒臣以為不可不防啊。”
崇禎點頭:“烺兒你的擔心是對的,所以還需要給商賈定標準。”
朱慈烺道:“定標準?父皇所說的定標準,是不是指的立規矩?”
“不一樣。”崇禎道,“立規矩針對的是人,定標準只針對貨物,比如說軍糧的采辦,就可以給糧商定一個非常明確的標準,不得有石子以及老鼠屎等雜質,不得霉爛變質等等,又比如火器,也可以制定明確的標準,銃管內外徑必須得一致,同一批火器的炸膛率不得超過多少等等,如果達不到朝廷的標準,就要更換商賈甚至罰錢。”
朱慈炯道:“可以給商人定標準,也可以給官員匠戶定標準啊,同樣道理,也可以給漕運總督衙門還有運軍定一個明確標準,那麽所有的問題不就解決了?”
“沒用的。”崇禎搖頭說,“把事務交給商人去辦,確定標準之後只需驗貨,而不需要朝廷管人,但把事務交給漕運衙門這樣的官府機構去辦,除了驗貨你還需要管人,人才是最難管理的,所以往往很難管理好,所以辦事的效率就低。”
歸根結底,這其實就是單純官辦和官督民辦的區別。
這兩者最大的區別就是一個有利潤的驅動力,一個沒有利潤的驅動力。
商人為了追求利潤,會想方設法的節約成本,提高效率,但是官府沒有這個驅動力,官員們更多的會考慮省事、安全以及同僚間的和睦,和光同塵。
所以朱元章北伐和朱棣五征蒙古沒有缺過糧,但是自從有了漕運衙門,京師和北方邊鎮的糧食供應反而不寬裕,所以從商人手中購買火器質量都挺好,但是自從內廷兵仗局和工部兵器局自己打造虎蹲炮、佛郎機炮及紅夷大炮之後,質量就變得十分堪憂,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質量越來越堪憂。
朱慈烺若有所思道:“這麽說來,都是人的因素?”
“對,歸根結底全都是人的因素。”崇禎點頭道,“治國也是這樣,只要吏治的問題解決好了,其他的問題就統統都不是問題。”
“就比如說漂沒,如果大明朝有一支龐大的清廉自律並且能力出眾的官員隊伍,那還會有漂沉這樣的事情嗎?”
“又比如說征稅,如果有一支龐大的清廉自律能乾的胥吏隊伍,還會收不上稅?”
“如果大明朝的每一分稅收都能收足,如果大明朝的每一分賦稅都能用到實處,就絕對不會有百姓流離失所、被迫造反這種事情,建奴也不會有機會坐大!”
朱慈炯撓撓頭說:“只要管理好了官員就能治理好國家?這麽說好像也不是很難?”
“呵,不是很難?”崇禎輕輕拍了一下朱慈炯的小腦袋,又說道,“人心似水,民動如煙,人才是最難管的!現在你們還小,等以後你們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父子三人正說話間,王承恩走進來稟報說:“聖上,商賈大多都到了。”
“好!”崇禎當即便站起身,帶著兩個兒子走出雅間來到二樓後側回廊。
媚香樓在整個南京城內算是最高檔的青樓,對著秦淮河這一側有個大院子。
這個院子佔地頗大,院子中間還搭了戲台,平時唱戲的時候都非常的熱鬧,不過最熱鬧的時候還是選花魁之時。
此時,媚香樓後院已經聚集了數百個商賈。
看到崇禎父子三人出現在回廊上,商賈們趕緊避席跪拜:草民等叩見聖上。
“平身!”崇禎一肅手,笑著說道,“你們都是朕專門派人請來的,是貴客,就不要跪著了,都坐吧。”
商賈們聞言紛紛入席,但都隻坐半個屁股。
崇禎又對朱慈烺說道:“烺兒,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兒臣領旨。 ”朱慈烺臉上湧起一抹潮紅色,先向著崇禎深深的揖了一揖,然後轉身蹬蹬蹬的下了樓梯,來到後院戲台上。
大嗓門的“大漢將軍”迅速就位。
“時間不早,咱們就直接進入正題。”
別的且不說,朱慈烺把崇禎的行事作風是學了個十足十,無論做什麽事情,絕對不做那些沒意義的花活,有意義的花活則另說。
/> “想必諸位之前也已經猜出一些端倪。”
“是的沒錯,父皇之所以把大家請過來,”
“就是為了一件事情,籌餉,還是籌餉。”
“眼下我大明邊軍正在徐州與建奴大戰,正是急需餉銀之際,所以還要仰賴在座的諸位康慨解囊,當然,大家盡管放心,絕對不會讓你們白白替朝廷捐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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