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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十國》第7章 何罪之有
  翌日,潭州府,楚王宮。

  李源奉命而來,右腳剛邁進大殿,便瞧見十來名披掛完整的將軍肅穆地分坐於兩側,更有兩人面南而坐,其一便是主帥湖南安撫使邊鎬,另外一人李源倒不認識,無甲胄在身,隻著一身長長的紫色官袍,胸前繡有七種圖形,甚為複雜。

  李源只看此人頭頂的進賢冠有三道梁,瞟了一眼便知道定然是三品以上的大官。(杜甫《丹青引》:“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

  但在此歡慶時刻,眾人卻是滿面愁容,殿內氣氛實在怪異。

  李源不動聲色,恭恭敬敬地拱手見禮:“小人見過邊帥!見過諸位將軍!”

  邊鎬毫無感情地冰冷開口道:“李源,本帥可是等候你多時了!此行我軍能夠兵不血刃拿下潭州,楚王束手就擒,你辛苦了。”

  李源尋思了片刻,淡淡地應道:“小人不敢居功!馬希崇能夠降服,只是畏懼我大唐陛下和王師的天威。若無邊帥的信任,小人怎能僥幸成功?!”

  邊鎬仿佛面色緩和了幾分,揚手道:“不必自謙!你三騎入城,說降楚王,將來必定傳為佳話!我大唐人才濟濟,可謂英雄出少年。”

  “好一個英雄出少年!李源,本相問你,你可知罪?”

  這一聲冷厲,李源猛地抬頭,瞧見坐在邊鎬身側的那人忽然發起官威,但還是保持著平靜說道:“不知這位大人是?”

  此時邊鎬搶過話來:“李源,這位是陳覺陳使相,也是此行陛下欽命的監軍使!還不快見禮?”

  陳覺?李源腦海裡飛速運轉,漸漸清晰,這位就是那個“五鬼四凶”之首,南唐權臣陳覺麽?!忽而不免心驚肉跳,這陳覺怎麽會出現在這裡?

  李源的驚恐並非是由於陳覺的身份,而是此人一貫而來的騷操作,因為他想起了一段很有代表性的南唐往事。

  保大四年(946年),南唐滅閩之戰到了最後一步,只剩福州一地。由於“五鬼”中的查文徽在平滅閩國時立了頭功,作為老大陳覺開始心生妒忌。

  本來繼續出征便可輕而易舉搞定的事情,不懂軍事的陳覺非要在皇帝面前毛遂自薦,說自己可以借著陛下天恩,遊說福州來降之類雲雲。

  偏偏皇帝還真信了,排除眾議讓他去了。結果陳覺到了福州立馬後悔,差點沒被福州兵的陣勢嚇尿了,半天憋不出話來,又灰溜溜地跑回去。

  這下丟臉丟大了,越想越氣,又不敢回江寧府見皇帝,最後一不做二不休,竟然矯詔出兵!由於陳覺這番折騰,南唐已經耽誤了最佳戰機,前線指揮權又落到了陳覺等人手裡,大軍硬生生在福州城下耗到了第二年,保大五年二月。

  這時,正值契丹滅了後晉,南唐震動。中原無主,南唐這淮南之地就緊挨著,已經有無數中原官吏及百姓南下投奔。如若南唐此時北伐,說不定便可複興大唐!可惜被陳覺這番操作,不僅國庫糧草耗費巨大,大軍陷在了南線的泥潭之中。

  最後,北面的後晉太原留守劉知遠趁機竊取了中原,建立了後漢。南面福州選擇投降了鄰國吳越國,南唐啥也撈不到,到手的泉州府,還乾脆割據自立了。

  南唐自此元氣大傷,生平宏願在於一統天下恢復盛唐的皇帝李璟,差點沒氣吐血,於是勃然大怒想把陳覺斬了,但最後還是忌憚宋齊丘陳覺一黨在朝中的勢力,只是輕判貶職,並沒有重罰。

  此時已經過去了四五年,

期間對於陳覺的去向史籍記載的倒是不多。李源馬上反應過來,上次雖然陳覺犯了大罪,但此人在朝中勢力龐大,雖然觸怒了皇帝李璟,但幾年間官複原職是必然的。而作為監軍專業戶的他,如何能放過這次戴罪立功的機會?  李源心裡暗暗有數,佯裝一副畏懼的模樣:“小人見過陳使相!不知小人犯了何罪?”

  不等陳覺開口,李源立馬接道:“小人居於鄉野之時,便曾聞陳使相乃我朝難得的賢相,上為陛下分憂,下有識人之明,素來忠君愛民,秉公治政,有房杜之風,可謂我朝中柱石!”

  剛想瞪眼卻被下了眼藥,陳覺最喜奉承,對李源此人倒是有了一絲好感,剛想罵出口只能無奈地收住:“咳咳,這個嘛,本相承蒙陛下厚愛,自是要為陛下鞍前馬後。我且問你,你是否假傳陛下詔命,許諾降王馬希崇節製楚地?”

  該來的還是來了!李源心想,馬希崇果然是向邊鎬及陳覺,討要封地了。

  好戲上演。

  昨日的慶功宴上,邊鎬便被馬希崇當著眾人的面求討楚地,心裡正窩著火,此時見李源抬頭注視著自己,只是冷冷地開口道:“使相,李源年方二十,做事難免欠考慮。但此役我軍不戰而勝,楚地並入我朝指日可待,許諾之事,必是一時權宜之舉,不如許他功過相抵,使相......”

  陳覺輕哼了一聲,目露寒光:“邊大帥,何謂權宜?我大唐乃上國,陛下極重信義,怎能信口開河?此戰你雖然有功,但你要陷陛下於不義嗎?那馬希崇可口稱,此子是奉了你的命令,向他許諾——”

  這可是大逆不道的重罪!眼看大功在手,立馬飛黃騰達的邊鎬,果斷做出了選擇:“荒唐!絕無此事!本帥一心忠君報國,怎敢犯如此大逆之罪?本帥可沒有陳使相的膽量,還想多活幾年!至於命李源入城招降,這是本帥的妙計,可此子卻私傳陛下詔命,本帥即刻以軍法論處便是!”

  這一番暗諷,不僅撇乾淨責任,還直接刺中了陳覺的痛處。

  陳覺滿臉憋得通紅,差點失了使相的威嚴:“你!”

  李源此時已對邊鎬這番言語深深的失望,果不其然,先前他便預料到,此戰邊鎬大多會把這計策和功勞攬到自己身上,以求高升。若不是自己多了一個心眼,借馬希崇之口,把自己這個關鍵人物引出來相見,說不定最後頂多賞賜點銀錢就草草了事了。

  此人好大喜功,心胸狹窄,無半分情義。

  見邊鎬與陳覺兩人之間劍拔弩張,必有齟齬。李源當即下了決心,慷慨激昂道:“陳使相,此事與邊帥無關。是小人一人所為!”

  陳覺倒是有些訝異道:“哦?好,是條漢子!你可知假傳陛下詔命,論罪當誅?!”

  李源不緊不慢地回道:“小人知道。但使相,小人只是承認向那馬希崇許諾節製楚地一事,卻並未假傳陛下詔命!”

  陳覺不知李源話中之意,隻以為是垂死掙扎,立即接道:“呵,還敢狡辯!本相久居禦前,奉命到此監軍,陛下詔諭皆是由本相傳達。陛下何曾下過如此詔命?”

  李源心裡早已準備妥當,從容不迫地說道:“使相容稟,小人非是狡辯,許諾一事乃安楚之計。原因有二,其一,馬希崇此人乃重利忘義之輩,正是因為小人向其許諾節製楚地,他才願舉族投降,得使我軍不戰而勝。其二,如今楚都潭州府已下,楚王束手就擒,除了朗州一隅,楚地再無反抗的軍力了,數月後必然再無戰事!而戰事之後,便是撫民!

  楚地畢竟被馬家父子佔據多年,盡管馬希崇等不肖子孫禍國殃民,但時至今日,楚地仍然不乏心念先祖馬殷之人。

  因此,借馬氏之名節製楚地,既順民心,也絕了那些想以復國之名造反的余孽。如此,楚地必然安寧!

  使相乃一代賢相,楚地以後便是我大唐疆土。您到此監軍,戰事雖由邊帥操持,但治政安民的重任陛下必定會問計於使相!故而小人心想,使相如此大賢,必能想到此計,此後楚地臣服安寧,陛下定然龍心大悅!這才鬥膽向馬希崇許諾!”

  這一番言辭懇切的話下來,在場一眾將領心中大致有數,無不松了一口氣,甚至有人還朝李源露出了十分欣賞的眼神。

  陳覺作為官場老手,豈能不明白,李源這是在向自己靠攏,送來一份潑天功勞!

  但還是有些許狐疑,此人方才的反應顯然是不認識自己的,不過想想也正常,一個普通小卒如何能一睹本相尊顏!

  於是優雅地拂手順了順自己的衣袍,語氣緩和道:“李源,這麽說你是為了本相?你所說的倒是有幾分道理!但馬希崇乃降君,陛下如何能讓他繼續節製故地......”

  李源隱隱一笑:“使相可聽聞魏武帝曹操取荊州故事?”

  “你且說來聽聽!”

  李源淡淡地說來:“魏武帝昔年取荊州,降劉琮,便許諾劉家小兒遙領荊襄......”

  “遙領荊襄?”陳覺先是頓了一刻,緊接著站起身來,拍掌稱道:“妙,妙哉!李源,想不到你有如此良謀!堪稱智勇雙全!本相先前以為你只是匹夫之勇,哈哈哈是本相看錯了!”

  李源順水推舟,不卑不亢地總結了一番:“小人才疏學淺,哪有如此計謀?只不過是想使相所想,謀使相所謀。小人魯莽,鬥膽為您分憂!小人知罪!”

  陳覺心中已大抵拿捏穩當,自從數年前滅閩時自己被皇帝嚴懲後,不知承受了多少風語惡評!大有日落西山的頹勢。此番討了一個監軍使的差事,本想一雪前恥,卻不料邊鎬率軍不戰而勝,還擒了楚王全族,眼看便要成了陛下的大紅人,至少也是個封疆大吏!

  而自己在此行中卻無半分功勞,皇帝一高興,頂多就是隨著眾人接受一點賞賜,和邊鎬的大功難以相比。

  最要命的是,邊鎬此人向來清高,偏偏油鹽不進,與自己對付不來,先前在帥帳中爭吵一事,已是惹得眾將不快,誰知道邊鎬以後會向陛下進什麽讒言?

  此時蹦出來一個李源,看似翻湧起一個小水花,但卻為自己獻上一個翻身的機會。借馬氏之名遙領楚地,這等良謀,以自己之名上疏面聖,接著讓朝中的黨羽再鼓動,陛下定然把此地治政安民的重任托付!

  使楚地完全臣服安寧,這才是大功!

  陳覺心中暗想,這邊鎬此戰雖然是主帥,但實際上全靠眼前這李源說降了楚王。此人又送給自己這麽一份功勞,顯然已經是朝自己站隊了。

  自己莫不如拉上一把,上疏的同時再特意放大此人的功勞,邊鎬盡管是主帥,功績扼殺不了,但也會隨之削弱,總之得益者是自己便好......

  越想越興奮,陳覺不加掩飾,徑直起身走到李源跟前,雙眼都眯成兩道淺壑:“好一個為本相分憂!你何罪之有!李源,你雖年紀尚輕,但文武雙全,有大才!待王師凱旋之日,本相必會在禦駕前為你請功!天佑我大唐!你將來必是我大唐年輕一輩的翹楚!”

  果然是權臣,一點就通!李源深呼了一口氣,大聲回道:“小人謝過使相!”

  “李郎大才!”

  “英雄出少年!”

  “天佑大唐!”

  ......

  氣氛緩和下來,眾將漸漸開始了歡暢的交談。

  陳覺還不滿足,決意發難從此刻開始,似是無意地說道:“李源,為何一再自稱小人?而非末將?聽聞邊帥已任命你為營副指揮使,手下也有五百軍士,你穿著這身盔甲怎不知禮?”

  見一旁的邊鎬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李源露出一絲不為人知的微笑,接著一番殷切的模樣:“回使相,小人並無官身!任用一事,並無造冊登名,小人也知自己身無所長,有何德何能擔當軍職?至於這身偏將盔甲,是小人臨行前向邊帥求借來的,免得見了那馬希崇墮了我大唐威名!如今戰事已了,小人即刻歸還!”

  陳覺順坡騎驢,轉身大聲指責道:“胡鬧!邊鎬,你身為一軍主帥,怎可拿任用一事開玩笑?李源此戰勞苦功高,你如此對待,豈不寒了眾將士的心?!難道你妒忌賢能不成?”

  “使相莫要給本帥扣上此等惡名!大軍剛剛入城,本帥只是忙於軍務!李源此次功勞卓著,本帥定會論功行賞!”

  邊鎬心中已成亂麻,畢竟任用一事確實是自己給出的空頭支票, 但此時找上門來了,也不得不兌現:“李源,現在本帥便正式授你神武軍左廂第一軍第三營副指揮使一職,參軍即刻造冊登名呈樞密院,另賜白銀三百兩,錢五百貫!”

  眾將深深吸了一口氣,心知雖然李源立下了大功,但年方二十,便任指揮使一職,而且受賞了如此豐厚的銀錢,如何能不教人眼紅!(注:南唐通用貨幣是銅錢。一貫一千文。白銀、黃金不常用,屬於硬通貨,民間也有使用但少。一兩白銀相當於一貫銅錢。一位普通士兵的月俸是大致是三分銀,不到一貫。)

  李源心臟激動地怦怦直跳,就憑這個軍職和這些賞賜,自己在這個年代安身立命的第一步,便打下了基礎了。

  正要上前受賞,誰料陳覺又插了一手,揚手製止:“且慢!”

  不僅李源,邊鎬與眾將都面面相覷:“使相何意?”

  陳覺露出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情,盯著李源不緊不慢地說道:“銀錢犒賞一並發放。但本相掌樞密院諸事,此次滅楚李源乃是頭功,又有大才,這營副指揮使一職實在是低微!待本相修書稟明陛下之後,再行定奪!”

  邊鎬隻當是陳覺喧賓奪主了,但也無可奈何:“但憑使相之意!”

  李源暗暗吃驚,不曾想這陳覺如此厲害,既讓自己欠了一份人情,還借機打押了邊鎬,一石二鳥!但自己當然照單全收,於是露出感激的神情說道:“小人謝過使相,謝過邊帥!”

  接著陳覺挑了挑眉:“去領賞吧!”

  李源立即會意:“那小人先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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