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現在的他而言，那個記憶太遙遠了，畢竟是三百年前的事。

但此時此刻，那幻境裡的夢中相遇，又恍如昨日般重現。

天尊對他說幻境分為兩種，其一令人沉淪，其二令人自毀。

但蘇臨知道這個說法已經不再適用於當前的狀況了，第三種狀況已經出現，是區別於天尊所說的特例。

當時天尊是基於攻擊型幻境，對幻境的種類進行了區分，但混元道體所製造出來的幻境顯然不屬於此類，留下這本功法的真武大羅天真君，也絕不是希望看到功法的人全部爆體而亡，才留下了它。

目的不同，因此區分的方法也不同。

秘笈是為了向閱讀者傳達信息，教會閱讀者一些東西，而不是讓閱讀者死亡，那麽在這個前提建立的情況下，這本功法到底想要教會他什麽?

為什麽要通過幻境呢?什麽知識是不能通過語言傳播，而必須通過幻境教學?幻境和書面知識又有什麽差別?

極度接近真實的狀況，逼真的考驗，這是蘇臨所能想到的最大差別。

如果說普通的書面知識，是“看到摔倒的老奶奶要扶起來”，那幻境就是真的讓一個老奶奶跌倒在你面前，然後提醒你“看到摔倒的老奶奶要扶起來”，並且極力試圖掩蓋它考驗的本質，用生死的籌碼，讓陷入者以最真實的態度，看待此次考驗。

這個答桉幾乎在瞬間浮出水面，在蘇臨意識到的那刻，強烈的直覺便告訴他，這就是正確的答桉，他已經洞察了真武大羅天真君在寫下這本詭異功法時的心理。

而這次考試的命題，無疑是五行的真相，如何運用五行的力量方才正確，便是這個幻境向他提出的問題，願意為了踐行會付出多大代價，則是是否合格的關鍵。

過往實驗的一幕幕依次在蘇臨眼前閃過，那幾千個移植了第四個五行而死去的人。

他曾經想過，既然五行相克相生，在三個可以保持平衡的屬性之中添加第四個，結果是必然死亡，那麽同時添加另外兩個，讓五行在短時間內全部齊備呢?

如此一來，人體是否能達成一個融洽完美的自然大循環?

當時的觀點，在近十年嘗試了許多次，然而無一例外，同時移植最後兩個屬性的人都死了，死的比單單移植第四個還快，這也是蘇臨陷入瓶頸的主要原因。

但現在，蘇臨看到了自己的錯誤，他竟然將這個幻境中所經歷的一切，當做現實中也可以參照模彷的方法，以至於他之前一直覺得，羅天真君是將自己悟到的方法用象征性的手法融入了幻境中。

但幻境的目的，可不是教會人修煉，修煉的知識通過普通文字即可表達，幻境更多是測試踐行知識的決心，那麽羅天真君想讓自己踐行的是什麽決心呢?

蘇臨起身走到門口，窗外月光如水，夜風徐徐，他逐一回憶著自己在這幻境裡的生活，從最初的那些醫術，到後來穴位解剖、器官移植、星相研究，所有的一切都圍繞著五行運轉。

混元二字，似乎已經昭示了一切。

第二天，蘇臨啟程踏上了尋找徒弟的旅程，他在早先分離時約定好的地點，找到了隱居的弟子，向他說出了他最後的想法。

而他的弟子也如他一般，也收了自己的弟子，用於傳承器官移植的技法，維持自己的長生，這反而正合了蘇臨的意，他要同時移植最後兩個屬性的器官，剛好還缺一個人手。

“老師，您真的要這麽做嗎?我們已經試過無數次了！”

“無需多言。”蘇臨吐出四個字，眼神平靜地看向對方。

他看到對方憂愁上眉，雙目驀然流淚，蘇臨輕拍雙肩，安慰道:“人生在世，有生有死。”

一個謊言，贈予陪他百年多的弟子，他不但是蘇臨的助手，亦是實驗的夥伴，傷病時互相療愈的同伴。

人即便是玩遊戲，都會對其中的npc產生感情，更何況幻境如此真實，人生如此真實，三百余載的虛幻，遠超短暫的自我。

然而，蘇臨沒有任何動搖，事物的分量不能以時間的長度比較，即便現實的記憶對如今的蘇臨而言，已如前塵往事，縹緲如煙，似蒙了層層薄霧，但他還是要回去了。

此境終究暫留，身後方是歸處……

之後的幾天，他的徒弟和徒孫安排好了一切，蘇臨躺在潔白的床布上， 上方懸著一面光滑的銅鏡，他看著兩人用鋒利的鐵刃切開肌膚，用精妙的手法刺激穴位，維持肉體的活力。

胸膛心臟跳動，腎髒和肝髒被小心翼翼地取出，蘇臨感受到三種五行之氣從缺失的髒器繞過，經由幾處穴位繞道完成新的循環，他已然習慣了這種與常識不符的手術。

他時不時輕聲說話，指導對方，最後看著那兩個內髒被放進自己的身體裡。

一瞬間，五行紛亂，暴虐的五行之氣在體內到處流竄，相克的氣互相損耗糾纏，化作絲絲縷縷，沒有任何屬性的煙霧脫離身體，生命力如逐漸解凍的瀑布般開始流瀉。

蘇臨知道他要死了，和實驗中的任何一個人一樣。

但他無怨無悔，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死亡才是重生……

酸澀的雙眼緩緩睜開，映入眼簾的是那些扭動的陌生文字，旁邊的燈盞下蠟油堆積如小山，這完全陌生的場景讓蘇臨錯以為陷入了另一個嶄新的幻境，時隔三百年的回歸，讓他完全忘了這洞府的景象。

這昏暗腐臭、布滿枯萎藤蔓的岩洞，令他感到好奇，然而下意識地回頭，被一雙溫暖的手阻止，瘙癢的發絲垂落在臉頰，溫柔陌生聲音在耳畔響起:“歡迎回來。”

問候如安慰，從陌生逐漸變得熟悉。

淚水在無聲中如涓涓流淌，三百年的幻旅擦掉了許多，前塵依舊模湖，但就如離者重回故土，憾者得償所願，蘇臨也明白，自己回到了他一直渴望存在的關系當中，這些人和事物所牽扯的命運的絲網中央。

“我回來了。”他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