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文青是傍晚入住福來客棧的,他進入客棧的時候,和正要出去的一群人打了個照面。他不是江湖中人,也不會武功,但基本的警覺性還是有的。——他一眼就覺得方才為首那人別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只是這一眼,卻叫自己心神不寧到現在。
“公子,公子?”
耳邊傳來保鏢的聲音,錢文青從紛亂的思緒中抽離,道:“何事?”
保鏢看著桌上一口沒動的飯菜,道:“公子可是覺得飯菜不合胃口?”
錢文青有些恍然,搖了搖頭,道:“剛才咱們遇到的人來者不善,我有些擔心。”
保鏢笑道:“公子莫要擔心,我的這群弟兄們的本事公子也是見過的,這一路應付了多少危險,現在已經到了仙谷鎮,明日一早,咱們就將公子送入谷中。”
錢文青面色稍緩,的確,他雇的這兒是個保鏢,各個都是好手,一路上擊退了很多賊人,保著自己平安來到仙谷鎮。
保鏢看到錢文青面色緩和,便繼續道:“今晚我們二十人分成兩組,輪流守在公子房外,公子必能安枕無憂。”
錢文青放心地點點頭,道:“如此甚好,甚好。”
保鏢接著道:“而且這仙谷鎮也有自己的規矩,在鎮子裡搶奪仙雲令,會遭到執法隊的清剿,所以多少年來都沒有人敢在仙谷鎮放肆,公子大可放心。”
這保鏢名叫楊震,泥腿子出身,有一身力氣,在萬裡鏢局走了十年鏢,從打雜的一直做到上等鏢師,後來東家被人殺害,他便帶著幾十個鏢師另謀出路。楊震為了這次護衛做足了準備工作,一是想憑著這次護衛打開門路,以後便可接待一些達官貴人;二來是這錢文青公子給的實在太多了。
錢文青滿意地點頭,對楊震道:“還是楊護衛細心,如果像我這樣什麽都不懂就跑來這裡,恐怕是要夜不能寐了。”
楊震咧嘴一笑,道:“也是公子賞識我們,願意與我們做這個生意。楊某自然要為公子鞍前馬後安排周到。”
“咳、咳咳。”
一道明顯的咳嗽聲從鄰桌傳來,錢文青下意識地看過去,發現一個臉色發白的年輕男人正一邊喝水一邊看著自己。
楊震自然也看到了,他的手已經按在刀上。
年輕人放下手中的水杯,笑了笑,道:“不必緊張,在下只是身體不好,時不時咳嗽而已。”
楊震依舊全身緊繃,錢文青道:“那這位兄台為何一直看我?”
年輕人道:“我看公子頗有資財,有些羨慕。”
錢文青看了看自己,道:“我並未穿綾羅綢緞,兄台怎麽知道我有資財?”
年輕人道:“且不說公子氣度非普通白丁所能及,就說這二十位保鏢隨從,也不是尋常人能請得起的。”
錢文青愣了一下,看年輕人還在對自己微笑,於是拱了拱手,道:“多謝兄台提點。”
說完他便起身,楊震緊隨其後,一行人紛紛上了三樓,回到訂好的客房。
遊鯉目送他們離開,他們訂的是三樓西北角的三間套房,錢文青和楊震進了正中的一間。
人走了,遊鯉也起身回房。
又加了一盞燭火,房間變得更加明亮。遊鯉展開布帛,開始在上面寫寫畫畫。
戌時,樓下響起一陣喧鬧聲,遊鯉從小憩中醒來,透過窗戶的縫隙往下看,只見裘若雲狼狽而歸,此刻正在大堂喝水,和他一起去的人卻隻回來了一個。那人看著狀態很差,
是被裘若雲扛回來的。 此刻大堂裡還有六七人,他們每個人都知道仙露谷毒瘴的厲害,但每個人也想知道仙露谷的毒瘴是否能闖。眼下看到兩個時辰前出發的眾人幾乎有去無回,每個人的臉色都帶著一種莫名的慶幸——也許是在慶幸自己沒有魯莽,不然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只聽裘若雲道:“全折了,那毒瘴好生厲害。”他看著自己扛回來的人,——那人唇邊帶著血跡,昏迷不醒,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
眾人紛紛勸道:“生死有命,裘大俠能活著回來便不錯了。”
裘若雲歎道:“裘某僥幸逃出,也只能拚死帶出這位小兄弟……”他的眼神無比落寞。
有人道:“裘大俠一個人又能管得了多少人?如此危險的情況下,裘大俠還想著救人,果然是義薄雲天。”
眾人附和道:“裘大俠俠名遠播,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裘若雲找來小二付了銀子,道:“勞煩小二哥給這位小兄弟找個郎中看看,興許還有救。”
小二哥領了銀子便出門去了,眾人對裘若雲又是一番吹捧。
裘若雲從小就是天之驕子,從拜入飛鶴派門下的時候就被前掌門玄風收為關門弟子,悉心教導,他少年成名,縱橫江湖二十載,雖然玄風仙去之後裘若雲沒有繼承掌門之位,但他在飛鶴派的地位,就算是他的掌門師兄都得敬他三分,行走江湖更是走到哪兒被人捧到哪兒,什麽時候遇到過這種失敗?
這次探路之行對裘若雲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他總覺得自己的一世俠名差點就要葬送了。好在他在脫身之前救了個人,這樣帶回去再給他醫治,想來自己的俠名必然不會受到多大影響。
他這麽想了,也這麽做了,收到的效果在意料之中。
小二哥找了人將昏迷不醒的人抬到他的客房裡,裘若雲又和大堂裡眾人寒暄幾句之後便回了房。
眾人也各自散去,客棧一下子安靜下來。
遊鯉關上窗戶,盤膝坐在床上,將內力運轉起來走遍全身。——他這幾日養傷都是這麽做的,雖然有那雲氏少年給的藥,但他還是想趕緊將體內的余毒逼出去。曾經那少年說七天便可恢復如常,但遊鯉可不能休養那麽長時間,畢竟他是如此熱愛自己的工作,天天都在盼著身體好起來,趕緊復工。
運行一個周天之後,最後一點余毒也被排除。遊鯉舒服的伸了一個懶腰,從包袱裡拿出一身黑衣換上,打開後窗跳了出去。
裘若雲現在正坐在自己的客房裡,他眉頭緊鎖,像是在思考什麽,他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張巴掌大的帛書,上面寫著:肥羊,三層天字一二三號,逐鹿子時。
這帛書自打他進門就這麽平平展展地擺在桌上,他看過之後也喚來其他的小二問過,對方說沒有看到有人進過自己的房間。
這帛書上所寫的意思,裘若雲確實明白的。——今日他與那個公子哥兒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對探路這件事的興致立刻就少了一半。與其冒著生命危險去闖那危險之地,不如選個肥羊來奪寶,反正都是要進仙露谷,後者風險更小,也更省力氣。
奪寶之事,裘若雲雖然心裡有意,卻遲遲不敢去奪。只因仙谷鎮的規矩誰都知道,只要敢在鎮子裡殺人奪寶,便會受到執法隊的全力追捕,還有可能惹來殺身之禍。現在他盯著桌上的布帛犯難,不知道是誰將這布帛放在自己房裡,但這人肯定膽識過人。執法隊本身就像是殺人機械一般,這十幾年裡,敢在仙谷鎮放肆的,無一不死在執法隊的刀下。他裘若雲雖然自負武功了得,卻也知道哪些人不能惹,哪些事不能做。
不過他也認為寫布帛的人十分聰明。他篤定這人不僅給自己送了布帛,剛剛與自己在樓下交談的那些江湖中人想必十有八九都收到了。此人這般做法,想來是想讓這些人一起出手爭奪那“肥羊”身上的仙雲令,到時候執法隊就算要追究,大家四散而逃,執法隊就算再厲害,也無法同時追捕這麽多人。而誰最終能搶到並且成功脫身,便全憑各自的本事了。
裘若雲覺得自己是有這個本事的。如果今夜真能渾水摸魚,得到一枚仙雲令,也不枉自己從秦地一路披星戴月趕到這裡。
子時慢慢臨近,房間外面靜的沒有一點聲音。裘若雲此時反而緊張起來,到底會不會有人出手,自己能不能渾水摸魚。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緊張的感覺,就連虐殺同門師妹之後直面嚴查此事的師父的時候,他也沒有像現在這麽緊張。
燭火搖曳,映出裘若雲的側臉,那張臉上晦暗不明,肌肉緊繃。
月上中天,子時已至。外面還是沒有任何聲音,整個世界都仿佛陷入一片死寂。
“看來不會有人行動了……”裘若雲歎了口氣,正要放松一直緊繃的身體之時,暗器破空之聲乍然響起。
裘若雲“噔”得一下站起來,隨即聽得窗外吵鬧非凡,正如餃子下鍋一般,刀兵相交、打鬥怒罵之聲不絕於耳。整個客棧,仿佛在這一刻活了過來。
有人動手了!
裘若雲隻惱自己瞻前顧後,失了先機。他立刻拿起七寶琉璃劍,正待跨出門去,卻忽然停住。只見他眼珠一轉,忽然有了個不錯的主意。既然失了先機,那就乾脆準備後手。於是他披上一件黑衣,打開後窗,趁著夜色飛掠出了房間。他輕功不俗,幾個墊步變停在了客棧的房頂上。
客棧裡雖然亂成一團,但房頂卻安靜得很。裘若雲壓低身體,宛如獵豹一般等著他的獵物露出破綻。唯一不同的是,獵豹是早已盯死了獵物,而裘若雲則是在等他的獵物出現。
慘叫聲混在夜風裡飄了很遠,血腥味也濃鬱到即使蹲在房頂也能聞到的地步。
想象著下面爭奪的慘烈程度,裘若雲慶幸自己沒有把握住那所謂的先機。——畢竟這福來客棧住的江湖人,有的確實是途經此處,但更多的人都和他裘若雲一樣,是衝著仙雲令來的。這些人有的是本事,也有的是手段,唯一沒有的就是所謂的俠義。和他們交手,裘若雲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在混戰中全身而退,故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是他下意識選擇的最為穩妥的做法。
而這做法的優勢也很快得到證實。亂鬥持續了一盞茶的時間,裘若雲便看到有個黑影從客棧裡飛也似的跑出來,一路向南,直奔仙露谷而去。
裘若雲眼前一亮,隨即運起輕功緊隨其後,一路追到了鎮外二十裡的樹林裡。好在從仙谷鎮到仙露谷只有一條路,其余都是灌木、樹林,不易趕路,是以裘若雲絲毫不擔心會跟丟那人。兩人你追我跑,起起落落,裘若雲提勁一躍,攔住了那人去路。
只見那人身穿黑衣,蒙著臉面只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他胸口的衣衫鼓起來,顯然是把什麽東XZ在懷中。
那人知道有人在追自己,卻沒想到後面這人的輕功如此之好,此時看到這人攔住自己,一時間怒目圓睜,氣的咬牙切齒。自己方才在那間如同地獄一般的客房中奮力拚殺,才終於刺傷對手搶過這木盒,沒想到有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想要不費吹灰之力就取走這枚仙雲令。
那人罵道:“呸!什麽東西!不敢去拚命,反而來搶老子的東西!”
裘若雲也不開口,提著劍就衝了上去。
那人趕緊退後格擋,看到這劍上大大小小的寶石,眼中怒火更勝,恨聲道:“裘若雲!”
“嘖”裘若雲聽到對方喊自己大名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居然用出慣用的兵器,這麽快就泄了老底。他自詡聰明,卻一時得意忘形,做了這種蠢事,他越想越氣,一雙眼如鷹鳩一般盯著這人,道:“是我又怎麽樣?你既然說破,今天就休想活著離開!”
那人怒罵一聲“無恥”,兩個人同時躍起,兵刃在半空交擊,砰砰作響。
裘若雲雖是成名多年的劍客,怎奈這黑衣人也是個中好手,兩人交手二十回合,竟是誰都沒佔到一點便宜。眼看著這樣僵持下去,哪怕打到天亮也不一定有結果,裘若雲忽然退後幾步,大聲道:“閣下可是子母連環刺樂堯?”
黑衣人聽到對方的話,眼睛細不可查地眯了眯。
裘若雲看自己所猜不錯,便道:“樂兄,你我既然已知彼此身份,何不暫停交手,好好談一談?”
樂堯放下手中的連環刺,道:“你要怎麽談?仙雲令只有一枚,誰得到就有生機。”他冷笑道:“我不信這世上會有人將近在眼前的生機拱手讓人。”
裘若雲道:“我求仙雲令是因我中了千裡門的劇毒,如果沒有雲氏的解藥,恐怕活不過一個月,”他看著樂堯,道:“樂兄又是為何?如果樂兄的事情不急,可否將這枚仙雲令讓給在下,等在下進入仙露谷解了身上的毒,再幫樂兄搶一塊仙雲令,如何?”
事已至此,裘若雲也不維持平日裡拿捏的那點大俠風度,直白地將這個“搶”字說了出來。
樂堯道:“你這個提議不錯,只是我女兒阿蓮只剩下七天好活,如果不趕緊求到雲氏的靈藥,恐怕來不及救她性命。”
裘若雲心下恨恨,好一個樂堯,自己說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對方就拋出七天來,但偏偏自己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就算是再打下去,也是個不分勝負的結果,而執法隊很有可能已經在路上了。
樂堯接著道:“若是裘先生可以借過讓某速去仙露谷求藥,等某治好了女兒,定會幫裘先生再搶一枚仙雲令。”
這話裘若雲一點都不信,他樂堯得了靈藥之後還會回仙露谷麽?換成裘若雲自己,他總之是不會回去的,方才那些也是假意說辭,他樂堯的女兒死不死,與裘若雲何乾?裘若雲最大的“優點”就是懂得以己度人,是以他行走江湖這麽多年,是沒吃過什麽虧的。
兩人一時間陷入沉默,眼看著樂堯的耐心越來越少,裘若雲突然道:“既然如此,樂兄先去吧。”說著便將寶劍入鞘,“砰”的一聲插在地上,力道之大,入土三分。
樂堯雖然有些驚訝裘若雲會如此輕易放棄搶奪,但看他這架勢和擲劍的力道,一時半會,這把劍是把不出來的,起碼憑借自己的武功,就算他有什麽後手,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想到這裡,樂堯對裘若雲抱了抱拳,道了聲:“多謝成全。”然後一躍而起,從裘若雲面前飛掠而去。
經過裘若雲身邊的時候,樂堯更是全身緊繃,只要裘若雲有一點動作,自己就能立刻反應。但直到越過裘若雲,意料中的變故都沒發生,樂堯心下稍安,全力向南奔去。
就在樂堯奔出幾丈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後心一涼,接著是一股鑽心的疼痛席卷全身。他甚至能感受到金屬入肉的撕裂之聲。
看著樂堯倒地,裘若雲慢慢悠悠地走上前去,彎腰將插在樂堯後心的一把短劍拔出,又用樂堯的衣衫將飛劍擦拭乾淨。
樂堯此時肺和喉嚨都是鮮血,已然無法出聲。裘若雲看著樂堯那不甘的模樣,道:“飛鶴派的不傳之秘便是這白鶴飛劍了”,他將飛劍展示給樂堯,只見那把劍通體泛著銀光,看來不似凡鐵所鑄,劍身也與鶴嘴形狀相似,劍尾的把手上刻著一對羽翼翅膀。
樂堯口不能言,裘若雲接著道:“白鶴飛劍刻在十丈之內取人性命。”他頗有些自豪:“我這招已經練到例無虛發。”
裘若雲將樂堯的身體翻過來,伸手在他懷中一掏,便將一個檀香木盒抄在手中。他道:“樂兄放心,你的女兒七天之內也會去陪你。黃泉路上你不會孤單。”
看著樂堯的那種充滿恨意的眼睛失去光亮,裘若雲才長舒了一口氣,他繞過樂堯的屍體,繼續向南。
現在能進仙露谷的,是他裘若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