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上,家旺去見了成教授。
成教授從大學退休了,那天在涼亭的聊天中,成教授就很欣賞家旺,了解了他的情況後,推薦他去了造紙廠做了臨時工,吃住在廠子裡,過起了城裡人的那種到點上班,按時下班的日子。休息的時候,家旺就到成教授家裡輔導兩個孩子的學習,無論是在廠裡還是成教授眼裡,家旺都是一個可靠的人。
家旺先給老人家深深鞠了一個躬:“成教授,謝謝您這麽多天對我的照顧,家裡的莊稼該收了,我該回去了,準備明天就回去。”
成教授放下手裡的報紙,很吃驚的樣子:“怎麽?要回去?”
“嗯,我是特意來向您告別的,謝謝您對我的支持和照顧。”
“你客氣了。”成教授起身說道:“你利用下班時間還能幫我輔導好孩子的學習,我還得感謝你呢。”老人家頓了頓,又說:“你這次是請假還是辭職了?”
“老人家,我老母親身體不太好,所以,我收了秋不一定回來。”家旺帶著歉意的說道。
老人沉思了一下說,說:“好吧,既然你執意要走,我就不攔你了,臨走前我想送你幾句話。”
“老人家,您說,我聽著呢。”“我看你文化功底還不錯,現在國家又有這麽好的政策,有空就多複習,爭取能考上大學,這樣既能報銷國家,也能實現個人的價值不是?”
“老人家,您放心,我會的。”這確實是家旺的真心話。他聽人說過,有人就是靠著自學參加高考,考上了大學,跳出了農門。
家旺從成教授家裡出來後,決定去街上逛逛,看看能夠給小東買點兒什麽稀罕玩意兒回去,就向著百貨商場走了過來。
天近中午,最熱鬧的時候,商場裡,無論還百貨部,還是鞋帽部抑或家電部,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群,整個百貨大樓人聲鼎沸,熱鬧的不行。
給小東買了個鐵皮青蛙之後,家旺決定回去收拾東西了。就在這時候,一個淒慘的叫聲讓喧囂的大廳瞬間安靜了下來,家旺也好奇的湊過去想看看個究竟。
只見一個鄉下人模樣的中年婦女坐在地上,正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她不住地捶打著自己的腿,從她的哭訴中得知,她和身邊的男人是夫妻,來自農村,到這裡是看病的,身上的錢讓人給偷走了,現在已經身無分文,別說看病,家也回不去了。哭得那叫一個呼天搶地,那叫一個神鬼動容,很多人,尤其是一些中老年人,更是善心大發,幾個大媽提議大家都搭把手兒,幫襯一下,給他們倆湊點兒錢讓他們回家,這時旁邊的那個男人也不斷地作揖,不住地說著“謝謝大家,謝謝省城的好人們,謝謝活**。”
家旺看著這兩人總覺得怪怪的,他也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勁兒,越發的注意這兩個人了。
坐在地上哭的那個中年婦女模樣的人,雖然穿的衣服有些破舊,還打了補丁,可家旺是知道的,在農村,至少是他的老家東柳林鎮那一帶,的確良衣服在平日裡是舍不得穿的,這衣服看起來挺時興,顏色鮮豔,穿上也涼快,可這衣服不吃汗,乾活兒的時候,很容易被汗水貼到身上,隔著衣服就能隱隱約約看見肉,身段也遮不住了,這在當時的農村可是要飽受詬病的,誰也不敢越這道“紅線”,所以說,的確良在農村是很稀罕的衣服,只是一些愛美的姑娘們才穿的,逮著一件的確良跟個寶兒似的,除了走親戚之外根本不舍得穿,怎麽可能穿得打補丁呢,
再說了,就是打補丁,也會打在胳膊肘等容易磨損的地方,也不可能打到後背上去。再說,農村婦女經常下地乾活兒,脖子、臉經常曬太陽,不可能還這麽的白嫩,還有她的手,也不像是農村人的,經常乾活的手,那叫一個粗糙。 還有這個男人,從背影看,他的頭髮有些土,但顯然是故意撒上去的,而且這土撒的還不均勻,乾活兒落上去的灰和撒上去的土一眼就能看出來的,還有這人穿的衣服,雖然看起來破舊,但顯然也不是農民穿的,農民要經常乾活,穿上袖子這麽窄的衣服根本就不可能乾活兒;由此斷定,這兩人可能是騙子。
家旺懷疑這兩人有問題,越是懷疑,聽這個男人的聲音好像還更熟悉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聽到過,由於家旺只看見那人的一個背影,暫時還看不到那人的相貌,聽著這聲音,雖不是很熟悉,但也確實聽到過,“到底在哪兒聽到過呢?”家旺的腦子在飛速的搜尋著答案。
坐在地上的那個婦女依舊在哭訴他們的悲慘遭遇,那個男人依舊在不停地作揖感謝大家,這時候已經有人給他遞過去一角或是二角的鈔票,由於家旺在火車站有過讓人“幫助”的經歷,自己把錢看得又特別的重,加上對這兩人的懷疑,他並沒有打算幫助他們,只是在關注著這兩個人的舉動。
這時候,男人的手裡已經有了一小遝的鈔票了,大多是一角兩角的,他邊說著“謝謝”邊將身體轉了過來。
“啊?”家旺看到這人相貌的一瞬間,驚得張大了嘴巴,這怎麽可能?怎麽會是他?
這不是王攀嗎?雖然已經十幾年沒見,身材比以前高了不少,相貌也變了一些,但家旺還是確切無疑地認出了他。沒錯,就是王攀。家旺在心裡對自己說,那個讓老師束手無策的搗蛋鬼王攀,那個被父親詛咒“祖上沒積德才有了你”的王攀,那個讓所有人見了都搖頭的王攀……
王攀依然在從大家手裡接著鈔票,並沒有注意到家旺。
這樣也好,真的認出來該多尷尬呀,家旺想。於是,在王攀出現在他身邊的時候,有意將臉扭了過去……
這時候,有人說“經理來了,快去找他幫忙”時,再找這兩個人,卻發現他們跟變戲法似的,已經不見了。
有人向經理說了情況,經理說道:“第一,這裡距離醫院很遠,如果住院了,不看病到這裡幹什麽來了?第二,如果沒住上院,他們的行李在哪兒?第三,如果想回家,應該去車站,從醫院到車站也不經過這裡呀?所以,你們被騙了。好幾家百貨商場都見到過這兩個人,他們是騙子。以後見到他們一定要告訴保衛科或者公安局的同志。”
聽了經理的話,大家更加氣憤了,紛紛表示再見到他們一定將他們扭送到派出所。
等家旺從百貨商場出來的時候,想再找王攀,哪裡還有他的影子?
當時家旺的心情是很複雜的,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兒,王攀其實是個內心並不壞的人,在家旺的印象中,王攀從來都沒有得到過關愛,他是在父親的打罵,老師的責備以及同齡人的嘲笑中長到十四歲的。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能幹什麽,想讓他幹什麽?先不說人人喊打的王攀,就是家旺自己想起自己的童年,能記起來的,除了饑餓,寒冷以及母親無奈的歎息之外,再也想不起什麽了。有一次隨著哥哥下河抓泥鰍,要不是大夥兒搶救及時,家旺差點兒被淹死,可回到家裡,家旺得到的不是安慰,詢問怎麽樣,要不要緊什麽的,而是父親的一頓鞭子,理由是“這小子淨給老子丟人現眼”,一個人在小的時候在責罵中成長,長大成人了又得拚命乾活兒養家,到老了,乾不動了,除了一身的病痛陪伴自己之外,還能得到什麽?人生的意義又是什麽?家旺想起自己曾在一本書上看過這麽一段話:一幫人在導遊的引領下去埃及參觀,他們參觀了金字塔,神廟還有木乃伊等,在驚歎之余問導遊,怎麽古埃及人淨整些死人的東西啊?活人用的,比如宮室啊什麽的怎麽就沒見到啊。當時那個導遊說,是啊,古埃及人認為, 人死後的時間會很長,一定要重視,而活著的時間很短,受點兒罪就不必計較了。想到這裡,家旺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教導過我們,我們是堅定的辯證唯物主義者,這樣的奇怪想法是不該有的。
作為自己的同學和發小,現在想想,兒時的王攀確實有不招人待見的地方,他調皮,好動,愛搞惡作劇,但是,現在憑著自己的直覺,小小的王攀不過是想獲得別人的注意罷了,用現在的話講,或許就是刷一下存在感,可是,周圍的人是怎麽對待他的?除了責罵,就是責罰,除了挖苦,就是嘲笑。一個從小就沒有得到過陽光的孩子,我們又怎麽可能讓他的心裡充滿陽光?中國現在有將近十億人口,絕不僅僅就一個王攀,到底有多少個像王攀這樣的孩子正被親人、老師和同學逼成了不想看到的樣子,成了問題青年?作為社會的生力軍,家旺覺得自己需要做的,除了追求吃穿以外,還有更多更多……該怎樣防止更多的王攀出現呢?如果再見到他,自己一定會盡力幫助他,並告訴他,自己現在理解他的苦衷了,勸他金盆洗手,讓他懸崖勒馬,遠離這條不歸路,“吃喝嫖賭搶,坑蒙拐騙偷”乾這些活兒的人,能有好下場嗎?家旺對自己說道。
正思索間,一股子水泡麥秸的特有味道鑽進了家旺的鼻孔——造紙廠的大鐵門已經出現在不遠處。家旺回過頭看著遠處喧囂的街道,默默地說:“再見了,唐州,我還會回來的,因為,這裡有成教授這樣的好人,這裡是自己打工的第一站,這裡還有自己未實現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