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日頭的漸長,天明顯暖起來了。
背陰處的積雪早已沒了蹤影,樹梢上也漸漸出現綠色,連風都沒了脾氣,開始放下身段,和聲和氣地通過,不再那麽凜冽了;久違的小燕子好像是得到了誰的信兒似的,嘰嘰喳喳地趕來湊熱鬧;換下了冬裝的人們顯得越發精神了,大夥兒的臉上洋溢著甜甜的笑,使得這個豔陽天越發的溫暖,人們紛紛走出家門,三五成群的在陽光下嘮著家常,就連牲口的叫聲都是那麽的受聽。
天氣不錯,家旺娘的病似乎好了些,這不,剛剛用了早飯,她就穿上夾襖,拄著棍子到院子裡來了,家旺和盼盼正在剝花生,見娘出來,趕緊給她拿了個草墩子讓在坐下,盼盼卻說娘的腿腳不好,還是坐高一點兒的椅子舒服些,就讓他從屋裡搬出來椅子,讓老太太在向陽處坐下,家旺已經熟悉了接下來的劇情,娘肯定要當著媳婦的面數落自己的不是或者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就借口到河裡看看能捉到魚不,拿著工具逃也似的出了家門。
盼盼剝著花生,老太太曬著太陽對她說著那些陳年舊事,夾帶著剝花生的“劈啪”聲,倒也顯得和諧。
家旺猜的沒錯,老太太說著說著就提到了自己早年的苦楚日子,說自己在娘家十五歲就沒了娘,有了事兒不知道問誰,啥也不知道。很難;可嫁過來後常常被你奶奶編排,她就是橫豎看我不順眼,還不知道怎回事兒呢就犯下錯了,更難。
盼盼不解的問道:“有個長輩知會自個兒了,不是好多了嗎?為啥還更難了?”
“為啥?還能為啥?窮唄!就那時的年景,哪年不有個青黃不接的時候?家裡盛糧食的瓦缸子淨得能娥死老鼠,年年都得挖茅根、捋榆錢、夠槐花充饑,糧食緊合計慢合計總是不夠吃。嘴都快顧不上了,啥都是好的,都舍不得丟掉,爛布片兒,短線頭兒都得留著用。往往是自家種上棉花,紡成線,織成土布,做成的衣裳,老大穿了,老二老三接著穿,到後來,成了生產隊,棉花也不讓種了,糧食產量還低,更不好過啦。”
“可這窮也不怪您啊,這跟奶奶對您看著不如意有嘛關系呀?”盼盼還是不理解。
“嗐,你倒是聽俺講呀。”家旺娘接過話茬兒:“那跟前兒吧不是窮嗎,俺和你爹又是剛成人兒,她就給了你爹五毛錢,就五毛錢,說是讓俺們倆去集上買鹽巴,當時鹽巴是兩分錢一斤,俺記得真真的,買了二十斤鹽巴,俺想買張衛生紙,由於是剛跨進他家的門兒,你爹也沒說不中,俺就拿出二分錢買了兩張,就買了兩張,那跟前兒的衛生紙是那種大張的紙,不像現在的一卷一卷的。到用的時就撕吧一塊下來的那種。唉,就花了二分錢,還是剛剛進他家的門兒,可翻了天了。你爹和俺回到家裡頭就到堂屋跟你爺爺奶奶報帳去啦,俺在偏房聽得真真的,你爹一個勁兒的解釋,可就是不中,非說要是多買一斤鹽巴能吃多少天,說多大的家業也得讓俺給糟蹋光,說你爹慣著俺啦,說不能開這個頭兒啦,說俺想上天啦,想成精啦,倆老的一個嚷嚷一個幫腔,這啦那啦的,嚇得俺差點兒就回娘家了。”
“那,爺爺奶奶就這個樣子您是怎過來的呀?”盼盼剝著花生,很同情老太太的樣子。
“還能怎過來?熬唄,一天一天的受過來了,那跟前兒,白菜幫子剁吧剁吧,使雜麵包頓大包子就算是過年了。你說平時能好到哪兒去?哎——這肚子,一年到頭兒都沒見過油星兒……”
“那怎不喂頭豬啊?豬吃草就成,
俺在家的時候,俺娘就喂豬,到了年底兒不管長多大,都得把豬殺了過年……” “喂豬?拿啥喂豬?連人都喂不起了還喂豬?,咱家裡喂豬也就是這幾年的事兒,還沒幾年呢。”
“娘,您老可受苦啦!”
“嗐!好啦!一切都過去啦!你看我給你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啥用啊?你看這不熬過來了嗎,跟以前比那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逢年過節的都能吃上白面饃啦!過生日的時候還能吃上一碗雞蛋面條兒,也不用擔心青黃不接啦!現在的日子才算是有盼頭呢,哎呀,好啦好啦……”老太太眯著眼睛,很欣慰的笑著。
盼盼接過話茬兒說道:“現在也不算太好,俺聽戲匣子裡頭說,人家城裡人過年過節,要是家裡來了客,人家都開始拿四菜一湯招待啦!”
“哎呀,你可知足吧你,”家旺娘打斷了盼盼的話頭兒,現今兒成年累月的都不用娥肚子,就這還沒幾年呢,俺們這輩人,有幾個沒逃過荒,要過飯?那跟前兒,哪兒都沒有,要也要不到啥,大夥兒都是躲進山裡頭,摘野果,挖野菜,吃樹葉兒,總之能吃的都得進嘴,蛐蛐兒,蟈蟈兒,知了猴啥的可是好東西。嗐——現在想想啊,俺這心裡頭就發酸,熬過來可太不容易啦!俺可不指望著你說的那個幾菜幾湯,現今兒這日子俺就知足……嗯,還能好到哪兒去呢?咱倆是一口鍋裡吃飯的,不跟你說外話,拿花生軋由也才是這幾年的事兒,往前兒啊,哪兒炒過菜呀……俺記得你過來的頭一年,軋了十斤花生仁,也就是軋了二斤多點兒,舍不得吃,其實也沒炒過菜,想不起來吃油,那一年,蓋了三間房,得管人家飯,過了秋又打了家具,也管飯,就這樣,二斤多的油愣是沒吃完,你說這成月四十的,肚裡能有多少油星兒吧。
盼盼抿嘴笑了笑,並沒有停下手裡剝的花生,看似無意地問了句;“那時候的人肯定比現在會過日子。”
“那是。”老太太接過話茬說道;“現在想想,那時候會過日子是被逼出來的,會打算就可能讓孩子大人好過一丟丟兒。就說那陣子,老槐樹下邊住的那個瘸大嬸兒就聽精明,現在俺還佩服她呢。”老太太說著,臉上滿是佩服的表情。
“俺見過那個瘸大嬸兒,她不是平常的家庭婦女嗎?有啥好佩服的?”盼盼不理解。
經過老太太一說,盼盼才明白,原來,瘸大嬸兒別看走路左拐右晃的,心眼兒可鬼著呢,她這人當年就特有眼力勁兒,也會來事兒,說話從來不得罪人,便宜可一點兒都不少佔。有回,她瞅準機會,給胡瞎子的老婆做了雙新鞋送了過去,別人都說她傻,新鞋自個兒不穿送給別人,可人家的小算盤打得精著呢,送過去一雙新布鞋,把那個胡瞎子的老婆哄得滴溜溜的樂呵,隔了沒幾天,瘸大嬸兒就買到了供銷社的花布頭兒,那個年代買啥都得要票,買布要布票,可這布頭兒就不用票了,價錢還便宜。胡瞎子的閨女在供銷社當售貨員,有了這好事兒當然就聽他娘的安排,給瘸大嬸兒安排上了。這不,一雙新布鞋換來的花布頭兒給倆閨女做了兩件褂子。所以人家都說啊,瘸大嬸兒的眼眨毛都是空的,能佔她便宜的人可不多,就是扒拉算盤珠子的人都不行。
盼盼彎腰抓了一把花生,笑著問老太太;“娘,您老那會子就沒有跟瘸大嬸兒學幾招?也佔公家點兒便宜?”
“不瞞你說,我還真想,那會子,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說沒想過是騙你,可你爹是個驢脾氣,好較真兒,認死理兒,他不讓啊。”老太太拄著棍子的手晃了晃,右手一攤,無奈地說道:“那會子,窮的數著麥粒兒磨面,要是能佔國家點兒光感情好呢,可你爹嫌丟人現眼,愣是不讓。他倒是堅持真理兒了,可孩子大人跟著他還遭罪了呢!”老太太顯然對老伴兒的做法不怎麽讚成。
就這樣,婆媳二人在院子裡曬著太陽叨叨咕咕的說說這個,評評那個,說著說著就又回到了瘸大嬸兒的身上,老太太告訴盼盼,瘸大嬸兒向傳福家裡的,也就是劉乜眼兒的老婆,借了二十個雞蛋去走親戚,等到還給人家的時候,卻還給人家開窩蛋,那開窩蛋可是要小很多的,這樣子傳福家可就明顯著吃了虧,人家好心借給你東西你還反過來佔人家便宜,有這個理兒嗎?於是兩家人掰扯了好幾天,鬧了別扭,傳福老婆到死都不搭理她。
見提到了劉乜眼兒家,盼盼的好奇心就上來了,她回頭向著門口瞧了兩眼,附耳小聲說;“看您老的意思,您挺讚成劉乜眼兒家的人的,那咱家人怎和他家也這麽大的仇呢?這到底是怎回事兒啊?現在沒人,跟俺說說唄。 ”
老太太低頭略略沉思了一下,說道:“說實話,俺現在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回事兒,以前咱家和劉傳福家關系挺好的,你爹和傳福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在隊裡乾活都是搭檔,那會兒咱家和他家都是三天不揭鍋啦,孩子都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啦,那天晚上他倆嘀咕了好一陣子就結伴兒出去了,等雞叫三遍的時候,你爹就是黑著臉回來的,問他怎啦他也不願意說,你爹這人哪兒都好,就是脾氣倔,他要是不想提的事兒,任憑誰也問不出,那會兒隻說以後少和劉乜眼兒家來往。一個家裡人,我又不敢拗他的意思,也就沒再問了。”說到這裡,老太太往前談了談身子,低聲說道;“他倆人鬧了別扭之後,咱家喝的是肉湯,也不知道你爹那會兒從哪裡弄來的肉,反正孩子大人喝了肉湯,算是沒被餓死,熬過來了。”
“可是……”老太太的聲調更低了;“就那天過了晌午,劉乜眼兒家的小子連病帶餓,就死啦,他家現在的大兒子進忠上邊還有一個兒呢,就是那年死掉的。俺估摸著,當時可能是劉乜眼兒看著自個兒的孩兒眼死見活的,可俺家家祥好好的,他心裡生氣吧……”
盼盼剛想說什麽,這時門外有了動靜,是家旺回來了,他滿臉興奮的揚了揚手中的水桶,叫道;“娘,盼盼,看今兒俺的收獲,可真不小哩,足夠咱們家好好開個葷了!”
等老太太拄著棍子站起來,盼盼丟下手裡的花生湊去看時,家旺仍然難以掩蓋心裡的興奮:“開河魚,有名的好,小東呢,讓這小子幫我收拾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