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地裡的黃豆已經收割,距離收紅薯還早,家旺將頭天晚上剝下來的玉米皮子收拾出來在胡同裡碼放,可以在做飯時當柴燒。這時候,街上有孩子在喊“汽車,去看汽車嘍”,紛紛向西跑去,家旺知道有公務人員進村了,也決定去看個究竟,便從小巷裡來到了街上。
他預料的沒錯,確實是公安局的一輛吉普車停在了黨支部門口,法院的同志是來送判決書的,老支書和他們的談話家旺也聽到了,順至和二娃被宣判了,順至因為投機倒把,外加出售假冒偽劣商品被判拘役六個月,因二娃是從犯,被判拘役兩個月。已經被送去執行了。
消息很快就在小村裡不脛而走。一時間,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的憂心忡忡,有人幸災樂禍,更有對這兩人扼腕歎息的。
這時候,老支書叫住了站在門外的家旺,讓他去二娃家裡,陪同一位同志給二娃的老娘送文書,而老支書則帶另一位同志去順至家裡。
二娃答應了。陪著一位法院的同志徑直沿街朝著二娃家裡走去。
二娃的老母親正在剝玉米,灰白的頭髮上沾了些許玉米的須子,身上的衣服顯然很長時間沒有洗了,灰色的前襟已經發硬,成了黑黃色,從未有過外人的家裡進來一個陌生的同志,還沒等家旺說話,老人家顯然就猜到了八九分,她突然站起來,搖搖晃晃的撲向人家,抓住人家的手一個勁兒的搖:“同志,俺家二娃是冤枉的呀,你們一定要為俺家做主呀,俺老太婆將他哥倆拉扯大可不容易呀,他要是真出啦啥事兒的話這一家子可就完了呀……”
可是,這樣的場面人家顯然見多了,並沒有過多解釋什麽,只是讓老太太在指定的地方按下手印後,交代家旺將文書給老人家讀一下,然後就說還有事要忙,就撥開看熱鬧的人群走了。
有幾個街坊上前幫著家旺將老太太扶到屋裡躺下,見這麽個情況,家旺和鄰居們勸解了一番,要她放寬心些。
可老太太哪裡聽得進去,又呼天搶地的嚎啕起來:“老天爺呀,這該怎麽辦呀,我的命怎這麽苦呀……”
經過好長時間的解勸,老太太的情緒才漸漸冷靜下來。
第二天,家旺去看望老太太,兩人邊剝玉米邊說話。
原來,二娃的妻子董建芳在得到二娃被抓起來的消息後就被她的哥哥給接回了娘家了。當時還沒開始收秋呢,讓自家院裡的嬸子嫂子去她家接她好幾趟,可人家就是不回來。老太太一個人央這個幫著拉一車玉米,求那個幫著收一點兒花生,就這麽的好不容易將秋莊稼弄到家裡。別提有多難了。老人家說著又是一陣長籲短歎。
看著老人家傷心的樣子,家旺鼻子一酸,差點兒就哭出了聲,不知說什麽好,就低頭去剝手裡的玉米。
不知老人家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說給家旺聽,她嘴裡不住的嘟嘟囔囔:“這下可好,人家正嫌這事兒丟人呢,看來這一家子是要失散了,哎——”
“大娘”家旺沉思良久後,跟她說道:“要不,我抽空去周莊弟妹家看看去,看能不能將她接回來,接不回來就算是勸勸她也好呀。”
老太太轉憂為喜,連說好。
老太太告訴家旺,自家院裡的人其實已經去過好幾回了,都沒見到人家的好臉色,大娘是央求誰誰不去了,正愁這事兒呢。
兩人商量好了,家旺一個男的,獨自去肯定不合適,讓家旺駕著馬車,帶上本家的幾個嬸子嫂子,
晚上再去一趟周莊二娃的嶽父家。 果不其然,家旺和二娃自家的兩個嫂子和嬸子到了周莊董建芳的娘家,一家人的臉就沉了下來,建芳的嫂子和娘連座兒也不讓,任憑家旺他們幾個說破大天,人家就是不松口讓建芳回去,還揚言和楓林渡的人斷絕一切來往。
家旺無奈,到院裡去找建芳的父親。見他正獨自一人坐在石榴樹下面抽煙,剛要開口和人家打招呼,老漢開口了“楓林渡的親戚,你今兒來了說啥都行,可就是別跟俺提俺家建芳的事兒,中不中?”
“大爺,我是楓林渡的親戚,可我也是周莊的親戚呀,我在我表弟家還見過您老人家呢。”家旺笑著答道。
“你是俺村誰家的親戚?”老漢打量著家旺。
“前些天成人兒的耀華是我的表弟,我在他事兒上還見過您老呢,當時你在他家是主事兒的,想起來了嗎?”
老漢驚喜的站起身來:“你是耀華他表哥?那你是……”
“大爺,我是老三,我叫家旺。”
“哦,是老三哪,既然你都是俺村的親戚,那俺可不能外帶了你。”說著趕忙給家旺拉過來一張凳子,讓他坐,還要去倒水,被家旺攔住了。
家旺不敢直接給老人家提讓建芳回婆家的事兒,盡力說一些讓老人家愛聽的話題來說,先和他嘮收成氣候方面的,然後提到了自己在省城的打工趣事兒,說著說著家旺發覺情況不對了。
剛開始的時候,老人家還應和一兩聲,到最後竟不答話了,就那麽不聲不響的抽著煙,看著他。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老人家的笑容已經不再有,冷冷的看著家旺,見家旺不再說話,老人才吸了一口煙,慢慢的吐了個煙圈兒後,說話了:
老人告訴家旺,不讓姑娘回去是自己的注意,他已經準備讓姑娘邁“二道門檻”了。誰都知道,二道門檻子難進,一個女人,但凡有一點兒辦法,誰願意走這步路?誰家願意讓孩子走這步路?讓他們家建芳走這條路不是因為二娃犯了事兒才決定的,當然這事兒也是一部分原因,自從建芳進了二娃家的家門後,孩子就沒有過過一天的好日子,是自己對二娃這個女婿失望了。二娃很小就沒了父親,家裡窮,他娶建芳的時候家裡的掛鍾和被子都是借的,這都原諒他了,可是,窮沒根兒,富沒苗兒呀,窮了就要想法子去幹呀,老人家說,他在村裡幫忙,見過很多比他家還窮的人家,現在起早貪黑的乾上個三年兩年的,不都翻身了嗎?你再看看二娃這小子,這麽多年了,孩子都這麽大了,他有一點兒出息嗎?你告訴我,我家姑娘什麽時候才能熬出個頭兒來?
家旺一時語塞,竟無言以對。吭哧了半天,才弱弱的說:“大伯,現在比過去不是強多了嗎?二娃的事兒想必您老也聽說了,事兒也不大,就是一個多月就沒事兒了,您老再給他個機會……”
“現在是比過去好多啦,過去還有挨餓的時候呢,可過到這兒就說這兒,人家都用上電燈吃上白面饃了,我姑娘連玉米餅子還吃不飽呢,你叫我這個當爹的怎麽辦呀,裝瞎呀?”老漢顯然很激動,說話的聲調越來越高。
家旺正想說什麽,這時候,老漢站起身來說道:“老三,實話實說,這事兒是我不讓我姑娘回去的,她就是想回去我也不會讓她回去,除非她不認我這個爹了,這事兒咱不提了。你要是願意跟大伯聊會兒咱就再說說話?”
家旺聽出來了老人話裡的意思,這是在逐客了,二娃自家的兩個嫂子和嬸子已經從屋裡出來了。
那就順勢告辭唄,無功而返。
在回村的路上,三個女人絲毫沒有因為事兒辦不成而影響聊天的興致,說的淨是些家長裡短,雞毛蒜皮的瑣碎事兒,家旺絲毫沒有興趣,很少插話,“三個女人一台戲”看來所言非虛啊,他駕著馬車想道。
由於夜已經很深了,借著朦朧的月光勉強看得到路,家旺趕著馬車帶著三個婦女慢悠悠地走著,留下一路慢條斯理的鈴鐺聲……
車上的三個婦女漸漸就從東家長西家短轉移到了二娃家裡來了, 從老太太窮日子過慣了,不舍得花錢,到建芳種玉米種的太稀了,收成不理想;從老太太因為孩子發燒上土山上供,到建芳在灶間做飯時遇見蛇,聊著聊著就聊到了老太太燒香詛咒的事兒上來了。
二娃的一個嫂子說:“那回,二娃家的.豬被人給懟了一鐵鍁,死掉了,二娃娘就懷疑是她家前鄰居,那個老光棍兒劉二楞乾的,因為,在二娃娘買豬仔的時候,劉二楞就勸她別買,養著怪麻煩的,二娃娘怕是冤枉了他,就帶著紙品,去了神婆那兒想明白明白,神婆將紙錢在神前面一燒,說是她家前面的人乾的,你看看,猜著也是他,神婆燒著也是他,還會錯嗎,於是二娃娘回到家裡就在灶王爺前面詛咒劉二楞,詛咒了才三天,就聽說劉二楞頭疼呢,起不了床了。你看靈不靈。”
家旺笑出聲來,說:“頭幾天連陰雨天,又濕又冷,他老人家歲數又大,肯定是感冒了才頭疼呢,這是碰巧了。二娃家的胡同是條死胡同,他家住在最裡邊,那豬只能往外跑,不是外面的人乾的還能是裡面的牆乾的啊?要是這樣就能當神婆呀,那我也會當,哈哈哈……”
二娃的嬸子接過話茬說:“到底是喝過墨水兒的人,腦瓜子好使,俺們怎沒想到這一層呢。”
二娃另一個嫂子問道:“家旺,那你這個神婆就算算,前些天在小樹林裡詛咒你的那道符是誰給你做的?”家旺止住了笑,說道:“我是神婆,哦,不對,是神漢,得燒紙才能從神那兒知道,要是算出來不就成了算卦的先生了。”
大家又是一陣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