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從龍場驛出發,途中只要有人相邀,便停下來講學。
有時候遇到官學,也會在其中講學一兩天,講的也正是他這一套心學。
雖有一些學子認為其篡改道統,可大多數學子,還是被心學這一套理論給深深折服。
這讓他們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對朱子之學說,也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和認為。
別看朱熹也曾提出過“格物致知”,實際上卻還存在禁錮,認定要對聖人之道了然於胸,方可實踐之。
也就是說朱熹的理學,依舊是皓首窮經的典范,從《認識論》的角度分析,這完全就是本末倒置。
因為按照認識論的說法,“知”和“行”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過程,懂得道理之後,通過實踐才能真正掌握這個道理,通過實踐也能更加的了解這個道理。
而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指出了以往理學的不足,看似只有一層窗戶紙,可捅破卻是非常的難。
加上這個時空,王陽明的心學借鑒了《顏政哲學》,所以整個心學的體系,就更加的注重實踐,不僅要實踐,還有通過實踐來檢驗,到底是不是真的掌握了天理。
且經世致用、濟世救民、學以致用這三條一出,更是使得這些學子,覺得陽明心學,或許是真正的坦途。
自兩宋之後,讀書人越來越陷入死胡同,在辨經一事上不少人是大家,道德文章更是人人會作。
可大明朝政依舊至於此境地,王陽明的心學隱隱給他們開出了方子,那就是聖賢書光讀好,是不能辦好事的。
不能辦事也就意味著,做不到治國平天下的終極目標,這如同醍醐灌頂之言。
“辦實事”這三個字,極有可能在這個時空,被陽明心學所引領起來。
……
就這般走走停停,再度抵達華容縣時,已經是離開龍場驛兩個月之後。
此時的華容縣正是春意盎然,官道兩側青草碧綠,由於剛剛下過一陣雨,路面上有些泥濘。
王陽明穿著蓑衣,騎著驢子,剛走到縣城門前,就遠遠看見一群人正在恭候,為首者正是劉大夏。
較之兩年前,劉大夏的精神顯得更好,他面色紅潤,看到王陽明便小跑過來,放聲大笑道:“伯安,你可讓老夫望穿秋水啊!”
王陽明早在信中,接受劉大夏之邀,告罪道:“東山公見諒,一路講學,耽擱了些時日!”
“哈哈哈,伯安不必告罪!你的學問多多益善,多一個讀書人通悟,咱大明就多一個人才!”劉大夏拉著王明陽的手。
“過譽了!”
“伯安過謙了!兩年前你來見老夫,當時老夫相贈書籍,不成想短短數月之後,你便給了老夫如此驚喜!真不愧是當年之宿慧神童,你真是文曲星下凡!”
王陽明苦笑道:“說起此事,在下才是要好生謝過東山公,若無這些黥人書籍,只怕是也沒有我今日之學問!”
劉大夏拉著王陽明,作出請的姿勢說:“這也算是投桃報李,兩年前老夫求複古,為的就是為變法正名,後在書信中,得知你這一番悟道後,隻覺你的學問,甚合變法之道,今日我雖依舊是在變法,可卻明白,若你的學問能大興,變法之說亦能更加深入人心!”
王陽明不想談變法,一邊走一邊道:“這兩年,我所思所想,就是將心學更加完善,除此之外,我認為變法之事,其實不急!”
“為何?”
王陽明駐足停下,抽出手行禮道:“誠如東山公方才所言,眼下我大明臣民,尚在懵懂之中,讀書人醉心於道德文章者不知凡幾,在此之時,我隻想將自己的學說宣揚傳播出去。變法之事,不怕沒有人去做,怕就怕朝廷要變法,而臣民無所適從,更不知變法利弊!
故而我余生所願者,一為傳播學問,二為踐行學問。只要我大明臣民,都懂的經世致用,都知曉知行合一,都會實事求是,那麽無論朝廷做什麽,臣民心中皆有計較,自然會欣然支持!如此才算是真正的變法,而非變事!東山公曾言,我大明有變事而無變法,我覺得根源還是在於臣民懵懂!
若是他們都明白,人人皆可為堯舜,也努力踐行實踐,少一些誇誇其談和道德文章,能夠踏踏實實知行合一,沉下心來做幾件小的實事,這世道或許會大為不同!”
劉大夏沉默了,隨行的學子,一個個也有些錯愕。
王陽明的意思很明顯,那就是傳播學問比變法更為重要,而且言語中,對變法前途也有些悲觀。
“伯安想傳播學問,也是一件大好事!老夫說了,你這學問甚合變法之道,只要能大興,即便是當代人無法見其成就變法,下一代人定能看到!”
說罷,劉大夏再次做出請的手勢。
王陽明有些尷尬,苦笑著朝著劉公祠而去。
入府坐定後,劉大夏早已經備好一桌酒席,他取來一壺上好的黃酒說:“紹興黃酒,特意為伯安準備的!”
“有心了!”王陽明忙舉杯。
劉大夏品了一口,又朝著堂下道:“明忠、俊人、恩銘、季直,還不來見過陽明公!”
四個弟子齊齊從一旁走了出來,恭敬的站在桌下,舉杯齊齊遙敬。
王陽明有些詫異,也忙舉杯回禮。
劉大夏痛飲一杯說:“伯安,經世致用、實事求是,你的學問中,透著不少《顏政哲學》的道理,在你看來,黥人的天理亦是天理,這兩年來,黥人的報紙、書籍,老夫也每月都曾寄與你,你既能將黥人的學問,與名教學問融會貫通,那可曾參透黥人強大之理?”
王陽明放下酒杯,拱手道:“昔日東山公曾言,明人求仁,黥人求勇,求仁物本,以正人心,求勇務通,以開風氣!這句話我記得清楚,我以為大體不差,黥人無三綱五常,卻有實用之學,這也是事實!然這兩年我多次參禪,同那個叫顏政的黥人神交已久,我覺得黥人之強大,不在於船堅炮利,而在於民!”
“民?何解?”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乃治民,治民者百姓多被禁錮,其愚昧不知何為道理,自然不懂得朝廷法令,隻懂得在地裡耕作,日複一日,他們即怕官,又怯懦!縱使有勇,也難以發揮。
而東秦,乃是民治!何為民治?這個詞也是我從報紙上讀到,其根源在於使民知之,使民知曉其權力,使得有法律條令來保證其權力。如此之民,懂得朝廷的政策法令,更懂得道理。他們對於新的風氣,也更加的包容。即便是朝廷真要變法,他們也能通過報紙知曉一二!
東山公,此絕非小事!東秦真正做到了,讓‘人人皆可為堯舜’,真正做到了教化萬民,故而一個東秦的百姓,勝過百個、千個大明的百姓!東秦強盛之道就在此,這也是我大明之頑疾,即便是漢唐兩宋,這同樣是頑疾病症!”
王陽明說到這,舉杯痛飲一口,又接著說:“若我大明百姓,個個識文斷字、通曉道理,又能有律令條例,保障其權力,他們焉能不苟日新,日日新,作新民?若是百姓一掃頹勢,皆奮發求為,我大明焉能不強盛?
東山公所求變法,在我看來,同樣是變事!無論是王安石變法,還是古之聖賢的變法,亦只是變事!真正的變法,要變的是人心!吾心即宇宙,百姓心向朝廷強盛,朝廷自然強盛!一句話,只有如東秦一般,人人生而平等,世事方有可為!”
轟——劉大夏和幾個弟子都是一驚,王陽明居然在心裡,篤信黥人的人人生而平等。
其實這並不奇怪,另一個時空的王陽明,在《撥本塞源論》中,有許多思想都指向“人人生而平等”這句話。
這一世經過黥人學問的激化,王陽明在心裡已經篤信,卻又不敢說出來。
這也是為何,他不醉心於變法的原因,在他看來,不解決這個問題,那麽再怎麽變法,也不過是修修補補。
所以他迫切的希望,能夠將陽明心學傳播於世,要讓大明百姓,都能懂得一些道理。
可是太難了!
劉大夏思索一會,長長的歎了口氣,起身朝著王陽明一拱道:“伯安志存高遠,此事老夫雖不能苟同,卻還是希望你能將學問傳諸於世!變法也好,變事也罷!總的有人出來,辦些實事!”
他當然不敢苟同, “人人生而平等”這是真正的離經叛道,儒家三綱五常,描述的就是尊卑有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一套一旦打碎,就相當於整個名教的大地震。
用後世的說法,這就不是變法,而是革命!
王陽明苦笑著回禮,他不敢將這句話寫進心學中,就是明白其中利害,但是他卻明白,黥人能做到的事情,大明應當也能做到,畢竟黥人多數是逃過去的明人。
“伯安,今日老夫拉下臉,還有一事要求你!正德六年的掄才大典,老夫這幾位弟子,皆有機會去應試!還請伯安,同京中故舊打聲招呼,多多關照一二!老夫,等不起了!”
王陽明望著劉大夏這幾個弟子,心說有些壞規矩,可還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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