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嶽自從在青山鎮接觸黥人,此後便一直同這夥人有一定的交集。
他雖是個清官乾吏,卻並不迂腐,知朝政如此,他在其位謀其政,隻想著將德化縣治理的海晏河清。
這幾年的時光裡,他同寧波商賈多次合作,越接觸他就越覺得,黥人比起大明同僚更為靠譜。
只要能夠有利可圖,黥人並不會冷酷無情,甚至接觸多了,董嶽還發現黥人,是真正的與人為善,而且誠信方面,足以讓明人汗顏。
他們雖滿口言利,可黥人這個真小人,比那些假模假式的君子強多了。
打起交道來也是直來直去,契約一成便相當於談成,從無中途反悔的情況。
辦起事來更是雷厲風行,從來都是說做就做、要乾就乾,絕不拖泥帶水,也沒有這麽多彎彎繞繞,更不會有什麽人會跳出來掣肘。
董嶽最初是驚詫,到後頭來便有些癡狂,他習慣於找黥人合作,覺得許多事情,只要對雙方都有好處,那麽找黥人比找同僚來的實在。
在黥人的幫助下,德化縣也難得的有了些變化,不說大治,最起碼挨餓的百姓少了。
遊蕩的流民,也有了個穩定的去處,比起幾年前,這已經算是難得的安穩日子。
董嶽還敢為天下先,在德化縣弄出個紡紗作坊,給節婦樓裡的節婦們、以及孤寡的婦人,弄了個新的營生。
就辦了這些小事,就已經讓董嶽,成為德化百姓交口稱讚的好官。
他也通過這幾年的磨礪,深知百姓到底想要的是什麽,從最初有些清高,到如今,董嶽已經隻認一個道理。
那就是是否“於國於民有利”,只要是有益的事情,別說商事和黥人,就算是同閻王爺做交易,他也願意。
所以在聽到王陽明的致良知,以及“知行合一、經世致用”的說法時,董嶽如逢知己!
他覺得用陽明心學來評定的話,他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就是經世致用,他也算是踐行了聖人之道。
“陽明先生請!”
一堂課講完,董嶽恭敬的邀請王陽明寒舍赴宴。
真的是寒舍,董嶽雖住在縣衙,可各種裝飾皆無,院子內也沒什麽花花草草,全是開地種的菜。
王陽明卻很舒心,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陋室銘,劉禹錫身處陋室,修身養性出無為乾淨,董嶽身居陋室,沒有修身養性,卻躬行實踐,造福了這一方百姓。
“董朋友品格貴重,請受守仁一拜!”王陽明進屋前,整理衣襟就是一拱。
董嶽忙扶住說:“折煞我了!陽明先生算是在下的一方大家,豈有拜我這學生之理?”
王陽明一笑道:“於學問上,我可能略勝一籌,可於這實踐上,你遠勝於我,你所作所為,是真正的經世致用!看到你,我更加確信,人人心中都有個聖人,人人皆可為堯舜!你未接觸我的學問前,就已經在致良知、知行合一,你身處其中不自知,這正說明良知早已存乎於心!
正所謂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的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董嶽琢磨一下這句話,欽佩道:“先生所言甚是!反觀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倒也算是努力在經世致用,辦實事!”
說著他就做出請的手勢,招呼王陽明入屋落座。
桌上只有幾個小菜,全由董嶽的妻子忙上忙下。
這讓王陽明心中也是一陣感慨,他笑著說:“董朋友,既然你是實誠人,我也不多說其他客套話!其實剛進入德化縣,我就聽聞了一些你的事跡,心中同樣有些疑惑,還望你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說,我必定知無不言!”
王陽明舉杯敬過酒後,認真問道:“董朋友,你認為辦實事重要,還是致良知重要?”
“何有此問?”
“這……其實是一位故交,曾與我探討一個問題,那便是這世間萬物,到底由何所構成,即本原是什麽!我自認為致良知,是良知存乎一心,早已存在,隻待我們去致知!”
王陽明歎了口氣道:“可若是如此,那便有個問題,即知行合一,踐行的結果往往評判‘知’的成果,也就是說致良知,這個前提不一定對,反倒是‘行’,可能應當擺在致良知的前邊!”
其實還是認識論的問題,心學能夠吸收一部分,但總有漏洞留下,這個漏洞就是由“世界本原”這個哲學基本問題產生的。
心學是認為意識,即精神是世界的本原,不認為物質是世界的本原。
這就使得王陽明產生一個巨大的思量,那就是把名教、把四書五經都拿開,單單‘經世致用,實事求是,學以致用,濟世救民’,能否實行齊家治平天下!
要是按心學的說法,那這個前提是必定不能拿開的,可要按《顏政哲學》,那所謂名教,只要不能指導實踐,不能指導人去改造客觀世界,那麽也就屁用沒有!
董嶽思索一會,苦笑搖頭說:“我也是讀透聖賢書,考取功名後,才當上這個知縣!然則聖賢之言,拿來看是可以的,真要拿來辦事,一點兒用處都沒有!辦事是辦事,聖賢之道是聖賢之道!真要同百姓講聖賢之道,怕是還不如給他們一碗飽飯!
所以致良知也好、做道德文章也罷,落到實處,必須有利於百姓、有利於國家,否則說的再漂亮,其實也於事無補!我這些年所做之事,也不算多,可樁樁件件,都讓百姓得了實惠,到今年,德化百姓的日子,已經遠勝周邊各縣!我雖懂得不多,可卻也悟出一個道理——事在人為!”
王陽明端起酒杯,沉思一會後,點頭道:“說的好!只要能辦實事,能讓國家百姓得好處,這便是經世致用,真正的踐行大道,這致良知……”
說到這,他又苦笑一聲,心裡頭不知該歡喜還是該惆悵。不知為何,他腦海中的那個顏政,此刻正悠然自得,仿佛再次勝過一籌一般。
董嶽替王陽明添了酒,澹笑道:“陽明先生,你的學問好就好在有理有據,將經世致用、濟世救民,用聖賢的道理講了出來,就像是箍木桶,幾塊木板誰都能弄出來,可要做到嚴絲密封,這可就要下苦功夫了!不過我最佩服先生的,還是那句實事求是!”
“此話我可不敢貪功,實事求是,乃是東秦顏政所言!”王陽明不由一笑,他也覺得實事求是就是嚴絲密封的粘合劑。
“哦!黥人?”董嶽臉色古怪,垂著眼眸道:“不瞞先生,我辦的這些實事,背後多有黥人的幫助!”
這下輪到王陽明詫異了,他問道:“黥人怎麽個幫忙法?”
董嶽歎息一笑:“數年前,青山鎮大水,由於上遊兩岸的良田不願被淹,故而河道監,決定淹掉一個青山鎮。那一次我親自上堤,然而天災人禍,豈是人力所能及!最終還是水漫青山鎮,數萬百姓淪為災民!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便是遇到夥黥人……”
董嶽將這幾年的事,簡練的說與王陽明聽。越聽王陽明就越是眉頭緊皺,當聽到與黥人合作的相得益彰時,他才放聲一笑。
“如此看來,這黥人倒也是一夥妙人!”
“可不是!”董嶽笑道:“他們啊!不同你將繁文縟節,恨不得你一開口,就把事情說明白,要是你一口就能道明利益所在,他們更是歡喜不已!”
王陽明說:“明人言於義,黥人言於利,然而今世間之義,多虛文而已,踐行者少!這黥人言於利,卻能利及他人!此中自有義在,這也算是光明磊落!”
董嶽點了點頭:“重要的還是法!黥人言於利,卻有不少規矩和法令,以往同他們打交道時,往往都會讓你先知曉相關法律條款,此後有何糾紛,也是依法辦事!就拿商賈來說,東秦的商賈,從不敢乾哄抬物價之事,因為抓到就要被法律處理。
可我大明的商賈呢?你讓他們平抑個糧價,都找不到相應的法子去懲辦他們,找到了也可能實行不了!而且黥人的商賈,都禁不住他們東秦國府,這東秦的國府,自己下場摻和生意,那個奸商敢冒頭,就是同國府作對!我辦的這個作坊,其實也是學了黥人的三招兩式!”
“怎麽說?”
“無他,一句話就是官督商辦!這還是寧波商賈李四福,給出的一個法子。”
“官督商辦?”
“沒錯!商賈的力量確實大, 就如猛虎一般,可這猛虎必須關在籠子裡!”
“可都詳細講講?”
董嶽解釋道:“官督商辦,顧名思義就是在官府的監督下,讓商賈參與進來。官府給予便利,讓商賈安心辦事,又給其監督,事先訂立契約!
此中關鍵,在於一個所有權和經營權的分離。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商賈在不受掣肘的情況下,又不能乾出害民之事。”
王陽明沉默了一會,拱手說:“請容我寫封信給湖廣的劉時雍老先生,我覺得此事,他或許會感興趣!不單單如此,我還要向他舉薦!劉老現在醉心於變法,相信他也會喜歡,你這樣辦實事、通黥事的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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