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紅日。
碼頭上船帆林立,人聲鼎沸。
王霖終於搞清楚了。
這些讀書人自發前來,是歡迎他的家卷抵京,同時也是為了見他一面。
這與他高舉抗金大旗有關。
與他連戰連捷,已成大宋民族英雄有關。
更與他前番薦拔江南士子入朝為官,所謂不拘一格降人才有關。
換言之,這些士子是來請願,為國效力的。
當然不排除其中有很多試圖渾水摸魚的。
但多數應該是一腔報國熱情。
很多人或許志大才疏,但熱情和熱血需要肯定。
王霖環視眼前一張張陌生的年輕面孔,百感交集。
果然,到了民族危亡之刻,最容易挺身而出的還是年輕學子,讀書人。
很顯然,王霖此刻需要做一場關乎抗金的臨場演說。
此外,似乎還有必要給這些讀書人一個抗金情緒的宣泄出口。
同時也是他扭轉在天下士族中名聲的一個絕佳時機。
王霖深吸一口氣,他縱身跳上了碼頭的瞭望台。
他長身而立,目若朗星,氣勢如劍。秋風徐來,他衣袂飄飄,不怒自威。
“諸位士子,請聽我一言。”
王霖的聲音震蕩全場,原本情緒狂熱的各地士子旋即平靜下來,所有熾熱的目光都投射在他的身上。
王霖梳理著自己的邏輯,慢慢醞釀著,這種演講,不在於文才語言多麽華麗,但必須要激發起現場所有人的情緒。
“去載,金人滅遼。今載,金人鐵騎橫掃河北,席卷河南,直搗京師腹地。”
“河北守軍潰敗,各州府縣守臣望風而降,無數黎民百姓慘遭屠戮凌辱,可謂沙場殘陽紅似血,白骨千裡露荒野。或母子被屠,或夫妻同死,或全家化為白骨……”
王霖迎風而立,侃侃而談,聲音轉至低沉哀傷:“吾與諸軍在黎陽之野,火葬我百姓數千。遂傳檄天下,號召抗金——”
“凡我大宋國民,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
王霖說到此處,人群中便起了此起彼伏的哽咽之聲,有些來自河北的士子根本就是感同身受,此刻痛哭流涕。
王霖頓了頓,又慨然道:“吾發誓與金人勢不兩立,為報此仇,吾與諸軍奔襲黎陽,斬金人五千余眾!後突襲滑州,斬首兩萬五千余眾!”
“然在此之前,張太尉率兩萬河北軍與金兵血戰於滑州,死戰不退。城破之日,兩萬大宋將士皆與敵皆亡,而張太尉以老弱之軀,城破之日,懷抱金兵跳牆而死,以身殉國!”
“若非張太尉與兩萬將士死戰報國,東京破亦,而我大宋,則早亡矣!”
眾人聞言,一股哀傷的情緒滋生其間。
旋即聽王霖話音一轉,接下來的一番話更是說得在場所有讀書人面紅耳赤:“與兩萬將士的以身殉國相比,金人入侵,是那些數以百計的河北守臣,賣身投賊!今在金人完顏宗望麾下,竟有我大宋兩榜進士數十人!”
“吾聞之,痛徹心扉,羞愧難當!
“我大宋養士數百年,難道就養出一**佞賣國之賊?”
王霖說到此處,靜靜環視眾人,沉默了下去。
現場一片難堪的緘默,旋即漸漸有人高呼出聲,聲討斯文敗類及賣國賊,當台下情緒醞釀到一定程度,王霖突然又大聲道:“諸位稍待,且再聽我一言!”
“吾在臨漳之野,銅雀台上,與相州通判黃岐善等會商國事,曾問諸公也為們心自省:輩讀書人,讀聖賢書,所為何來?”
“有賢者說,讀書人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必經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尹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讀書人第一重境界,能思、善思,心有高樓,志在天下。
第二重境界,孜孜不倦,上下求索,為有所成就者。
而第三重境界的人,豁然開朗,悟得至理,自成體系,為集大成者。”
王霖用三重境界、且以詩詞比喻來歸納讀書人,這種說法不僅新鮮,還頗有經義至理,引人反思。
場上鴉雀無聲,一乾人聽得津津有味,更多人在低頭沉思。
王霖悠悠又道:“吾輩讀聖賢書者,無論學問高低,出身為何,寒窗苦讀,便是為證悟聖賢之道,天地至理,抵達第三重境界!
何謂聖賢之道?吾以為,簡而言之,無非心懷正氣,精忠報國爾!”
“相州通判黃岐善,面對金人屠刀,凜然不懼,率百余人突圍而出,又於鄉野之中,以讀書人羸弱之身,率我鄉民義士與金人死戰,九死一生,直至斷臂而不悔!”
“吾曾在臨漳銅雀台上,寫歌以贈黃公。所謂: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台下讀書士子聽聞,低低吟誦,淚流滿面者不計其數。
王霖見現場情緒差不多了,便立即振臂高呼道:“諸君,司馬公說: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張聖雲: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可吾卻以為,凡我輩讀書人,值此國難當頭,當投筆從戎,奔赴國難,視死如歸!生又何歡,死又何懼!所謂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王霖最後的結束語徹底燃爆了現場的氣氛。
上千士子群起而沸騰,高呼呐喊,情難自已。
船艙中,韓嫣等女也是聽得熱血沸騰。
李清照和朱淑真掩面慟哭,她們從王霖擲地有聲的話語中聽出了他誓死與金人血戰到底的決心,不僅敬佩他的才華橫溢,還憂心他的安危。
如此力挽國難的萬鈞重擔,壓在相公一人之身,何其悲壯乃爾!
人群外,趙構聽得面色動容。
趙玉盤幽幽歎息道:“天降奇才佑我大宋子民,然而,這對於皇宋而言,卻又未必是什麽好事。九弟,聽大姐一句勸,要秉持初心,不可重蹈覆轍!”
趙構默默點頭:“大姐放心,我不會走大哥的老路。”
……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王霖在碼頭的演講幾乎暴風雨般在京師內傳播開去,也就是在傍晚時分,就傳到了李綱府上。
時,李綱與吳敏、宗澤正在討論如何以舉國之力支持王霖提出的宋金兩國的“持久戰”。
李綱輕輕吟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思衡此歌,實在振聾發聵,發人深省,當為讀書人座右銘!”
“由此可見,燕王始終心懷大義,國事為先。可笑朝中有些人,至今還在叫囂,燕王乃國賊,意學三國魏武,挾天子以令諸侯!”吳敏苦笑。
宗澤怒聲而起:“些許迂腐之言,何足道哉!當今之際,唯有抗金,力挽國難!若無燕王,大宋亡矣!而縱然燕王學那曹操,又能如何,曹公終其一生,並未篡漢!”
李綱緩緩點頭:“然也。某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親眼見燕王率我大軍,光複我幽燕故土,洗雪大宋百年恥辱!”
……
原先的京師齊王府與燕王府已經被打通,王霖親書四字“還我河山”懸掛於府門前。
燕王家卷歸京,自然引起京師各路權貴紛紛前來送禮拜謁,很是熱鬧了一陣。
直至晚間,王霖才見到了自己與完顏什離的骨肉,破虜。
逗弄孩子半天,完顏什離依偎在王霖懷中輕柔道:“郎君,我能不能見一見四哥兀術?”
王霖點了點頭:“我已經命人將他提到府上,明日,你就可以見他一面。你放心,我並未苛虐他。”
完顏什離幽歎:“他既為大宋俘虜,那就是他的命!當日,我曾苦勸諸兄不要與郎君為敵,更莫要輕啟戰端,但他們各懷私心,人人都要滅宋而代之,我又能奈何?”
“我父皇在世時常說, 我大金滅遼,乃是為子孫後代爭取生存之土。既已滅遼,自當與宋共處。我父皇竭力反對侵宋,可惜父皇駕崩後,已無人能製得住他們!”
“既如此,那也只能各安天命。我只希望,對我諸兄,郎君能殺之,卻莫辱之!”
王霖點點頭:“自古以來,國與國之間都是弱肉強食。即便你幾位哥哥不侵宋,日後也難保後人不侵宋。只是兩國交戰,各為生存,他們踏入我疆土,那便是我的敵人,絕不會心慈手軟便是。”
突然又笑道:“不過,我雖懷有必勝之信心,但也不能排除我敗在你幾位哥哥手上的可能……”
完顏什離沉默片刻才堅決道:“若郎君戰死,什離絕不獨活!”
完顏什離緊緊抱住王霖的腰身,“郎君,大祭司說,你是天命所歸之人,是神在人世間的使者,你絕不會敗!”
王霖無語。
眼前卻是浮現起金國那位神秘的女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