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初,別顧著說話了,甫兒剛醒,讓他養養精銳,我們去燉隻老母雞,再熬點白粥,給甫兒補補。”紀弗之周到地安排。
姚玉初笑著點頭,她給兒子輕柔地蓋好薄被,熄滅燈,便和丈夫如釋重負地退出了內室。
紀耀甫躺在被衾中,隱隱感到一股神秘的力量讓周身血脈催速流動,汩汩流動之聲如銀珠散落,虎嘯獅吼,讓他覺得四肢百骸充滿生機勃發之力。頃刻,他聽到遠處雞舍傳來抓雞、宰雞的聲音,漸次是清洗、物什碰撞、爐子上水壺發出滋滋的水聲和父母輕聲的笑語,聽覺似乎敏銳起來,他有絲驚異,睜開雙目,視物卻十分清晰,借一點昏暗的月光他清楚地看見一隻指甲蓋大小的臭蟲在兩隻赤色大樟木箱上飛快地爬動。
他屏息凝神,長臂伸向床底,抓了一隻鞋底,鷂子一翻身,一個箭步彈躍,鞋底快準狠地拍向臭蟲,運力下卻絕妙地不發出一絲聲響,他將臭蟲屍體清理乾淨,便從衣櫃裡拿出一套黑色皮袍披上,在洗漱間簡單梳洗後,他下了樓來到客廳。
二月的寒潮傾襲了整個申滬市,陰冷潮濕的空氣中透著刺骨的寒意,紀耀甫鼻腔進入一股冷氣,他打了一個噴嚏,聞聲而來的管家老周連忙從小間跑了過來,見到紀耀甫,他激動欣喜地老淚盈眶,拉住紀耀甫喃喃道,“少爺!可總算把你盼醒了!太太每天早晚在佛堂為你誦三遍無量壽經,佛祖顯靈了啊!”
“周伯,讓你操心擔憂了!”紀耀甫英俊清瘦的臉掠過一絲靦腆的笑容。
“少爺,你先坐,我去給你燒蒸汽鍋爐取暖。”老周蹣跚著步子,去抽屜裡取了洋火點燃客廳一角一個小蒸汽鍋爐中的木炭,很快燒紅的炭火將老人如深淺溝壑般布滿皺紋的臉映襯得紅亮,這抹紅色也暈染了木窗上掛著的象牙色紗簾。
紀耀甫環視著這溫暖紅亮的客廳,一百多平的大客廳,中央牆壁是一面博古架,上面擺著一些古董瓷器和線裝書籍,左右是兩排式樣考究的大沙發,中間是一隻四面雕刻的梨花木茶桌,桌子上放著幾隻精致的果碟,裡面有炒花生、糖炒栗子,還有各種蜜餞、北平的糕點、煙台的梨、廣東的荔枝乾。
紀耀甫腹中有些饑餓,他揀了一顆嘉應子,剝開糯米糖紙,含入口中,酸中帶甜,還有淡淡的果香,應該是蘇式蜜餞,甜而不膩,又嘗了一塊桂花糕,糕粉細膩,十分潤喉。
“少爺,我去給你沏茶。”老周又忙著去抓茶葉泡茶。
紀耀甫看著五六十歲的老人為自己鞍前馬後,心理過不去,連忙上前,自己抓了一把廬山雲霧又沏了熱水,又強製讓老周坐下歇息。
老管家吃驚地看著紀耀甫忽然如此體恤下人,與以前習慣他照應的少爺恍若兩人,難道一場重疾,讓紀耀甫改變了許多?
“周伯,你也忙了一整天,早點去歇息,我剛醒,在客廳坐坐。”紀耀甫客氣地招呼管家去休息。
“好,少爺。”老周退去了偏房。
紀耀甫起身打量了整個樓房的構造,上下兩層,共12間房,外面是個籃球場大的院子,四面圍著高牆,牆上攀爬著繚繞的紫藤蘿,院中還種著不少名貴的花木。
小蒸汽鍋爐燒了半個多時辰,已經滿屋子熱氣,他頗有興致地走近蒸汽鍋爐,見上面鐫刻著“孔寧洋行”四個字,這應該便是風靡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富貴人家使用的取暖設備,這件舶來品由德國公司孔寧洋行設計,售價應該不菲,
南方普通人家取暖通常是在堂屋中間,用一個四周可以踏腳的木頭框,上面架一個生鐵鑄的鍋形炭盆燒木炭烤火。 紀耀甫轉頭正欣賞父親紀弗之寫的一副字,見父親的字運筆遒勁,筆鋒婉轉,行雲流水,飄若浮雲,矯如驚龍,真是一副好字!這博大精深的書法,難怪上門求父親墨寶的訪客絡繹不絕。
“悟言一室之內,放浪形骸之外......”
紀耀甫正吟誦節選自《蘭亭集序》中的一句,紀弗之夫婦手忙腳亂地端著一白瓷缽海參燉雞、還有一碗白粥,幾碟清脆可口的時令菜蔬進了客廳。
“甫兒,剛好,正要去叫醒你,快來趁熱吃。”姚玉初連忙把餐桌布置好,把幾樣吃食和碗筷都擺好。
紀耀甫看著燉得酥嫩、雞皮橙黃的老母雞,清澄的雞湯中若乾隻肥美碩大的黑色海參,食欲陡增,他接過姚玉初為他盛的一碗雞湯,裡面夾了一隻雞腿,一塊雞胗,還有兩隻海參。紀耀甫先喝了一口雞湯,又品嘗了碗中的雞胗和海參,肉質的鮮美加上原汁原味的燉法妙不可言,他對母親的廚藝由衷讚歎,“娘,真好吃,好吃!”
“甫兒,多吃點,再吃雞腿。”姚玉初溫柔地看著兒子吃得開胃,心頭甚是滿足。
“娘,您做的每一樣菜都如此可口,這般廚藝完全不輸萬福樓和三源齋的大師傅!”紀耀甫平生吃到這麽環保的雞肉和海參,不比前世農藥、激素、動物飼料毒素、海克斯科技聚合的肉類,加之姚玉初烹飪得法,對母親的廚藝讚不絕口。
“甫兒,娘可不是什麽大師傅,只是照著食材的特點用簡單的方法燒煮調味。”姚玉初笑得合不攏嘴。
“弗之,這一大缽老母雞,兒子也吃不完,別浪費了,你也一起吃。”姚玉初給旁邊高興地看著兒子吃的丈夫舀了一碗雞湯。
“娘,你也吃點。”紀耀甫也給母親舀了小碗。
紀弗之看著兒子吃得香,心花已是怒放,這苦澀轉甜的滋味,只有經過這半月的人仰馬翻和擔驚受怕才能體會,兒子能從生死未卜的重度昏迷中蘇醒,轉危為安,如今這麽朝氣蓬勃地與他同桌共餐,已是奇跡,他壓住心潮的澎湃,拿起湯匙,聲音微顫地說,“好,甫兒,我們一起吃。”
“甫兒,現在時勢嚴峻,日後可有打算?”紀弗之飲了口湯,注視著兒子英氣勃發的臉,饒有深意地問。
“弗之,航校不是已經作了安排,讓甫兒複原後去陸軍任教官?”姚玉初迷惑地問。
“國民政府正規軍中,有中央嫡系,又有各地雜牌軍,軍火裝備和司令長官治軍方法也不一,甫兒如果不做事前了解和挑選,若隨便進入一支軍紀不整、裝備又差的隊伍,以後不光是出不了戰績影響軍銜提升,甚至在戰場上跟強大的敵軍火拚,亦有性命之憂!”紀弗之考慮得深遠,他希望兒子能看清問題的嚴峻。
“弗之,你這麽說,確實有道理,明日我就回趟吳淞,找下在軍政部任職的堂兄,讓他給甫兒參謀參謀。”姚玉初蛾眉一蹙,焦慮道。
“爹,娘,能去裝備精良的中央軍,固然不錯, 但對兒子的發展不過是錦上添花,所以甫兒更願去做雪中送炭之事!眾所皆知,中央軍中有德國高參顧問,他們的德械師是經德國教官訓練調教的樣板師,不需我這樣的小教官,也能發揮很好的戰力,但地方部隊更缺素質全面的教官,所以我堅決服從航校上峰安排,不論去中央軍還是地方雜牌軍,都無二話!”
“其實,我在航校就接觸過不少地方軍的長官,他們實力並不差,比如白崇禧將軍的桂軍、張發奎將軍的粵軍,都是能打硬仗的鐵軍,只是川軍的裝備太差,但川軍是最好的兵,他們能吃苦、不畏死,而湘軍都是原來北洋政府督軍手下的新軍,後來經解散成了湘匪兵,軍紀廢弛,戰術操練也不行,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倘若我去了地方部隊,我可以及時糾正他們的訓練方法,提高地方軍的戰術運用和野戰水平,對我們國民軍抵抗將來的中日之戰大有裨益啊!”紀弗之意氣風發地直抒胸臆。
“甫兒,你能這般深明大義,為父就多慮了,我們的軍隊整體實力離日軍還差得遠,希望這中日一戰能再推遲幾年,給這積貧積弱的國家再多一些時間準備。”紀弗之對兒子坦蕩的選擇,十分欣慰,但想到今後這實力懸殊的惡戰,他深深歎息。
“爹,我另有要事和你商議。”紀耀甫放下碗筷,神色冷肅地看向父親。
他知道父親身為歷史教授,目光敏銳,對時局的判斷和認識頗有見地,他很有興趣和父親聊聊時局,然後啟發他迅速在即將到來的“七七事變”和淞滬會戰前全家撤離危險的上海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