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門緩緩掩上,遮蔽了燈火通明的房間,他才將懸著的心悄悄放下。
盡管只剩下一顆子彈,但行伍第一神槍手造成的威脅卻絲毫不減。
而以自己目前的狀態,是決計躲不開病態男最後一擊的。
所以他只有再次搏一把。
一個在槍膛裡永遠保留一顆子彈,連自己都不肯放過的人,怎麽敢奢望最後一槍失手後,別人會輕易饒過他?
他斷定自己如果不出手,病態男就不會搶先出手。
他僥幸猜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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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甬道依然一片黑暗,他臉上卻露出笑意。
“因為打得準,所以打不中。”
這句話病態男肯定沒能真正聽懂。
實際上,他並未說謊,但隻說了一半。
完整的那句話應該是“因為看不準,所以打得越準,就越打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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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修習“瞳術”後,師妹的眼眸就愈來愈明亮,愈來愈有神采。
而自己,就愈來愈擔心。
有些時候,從不曾發呆的他甚至會獨自坐著發會兒呆,思考從不曾思考過的問題。
我這麽做,究竟是對?是錯?
這個煩惱的問題一直困擾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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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為什麽······”
有一天,阿九叫住他,遲疑著拋出另一個問題,“藏書閣中有些經書將‘瞳術’喚作‘詛咒之術’呢?”
來了,來了······
他暗暗歎息著,面上盡量不露出哀憫之色。
“因為······瞳術自誕生之日起,就伴隨著不幸、痛苦、挫折、禍患和災難,就像是受到了最最可怕的厄運詛咒一般。”
“尤其是對於瞳術修煉者,更沒有任何人能夠擺脫這種被詛咒的悲慘命運,幾乎······沒有一名術者能夠得到善終。”
其實,不是“幾乎”,是······
他面對著師妹,眼中卻一片虛無,不敢也不忍看清她的表情。
阿九沉默了好一會兒。
“師兄,難道連瞳術的創始者,也沒能擺脫······”
“是的。”
“瞳術的創始者是一對夫婦,二人天賦異稟,雙目一重一異。年輕的時候,倆人因生具異象,被世人視為不受待見的妖孽災星,對他倆可謂百般迫害、千方凌辱。”
“二人不堪忍受,攜手逃入深山避世,當年便結為夫婦。”
“十年後,這對夫婦勘破瞳力究極奧義,創出‘瞳術’。”
“藝成出山後,他倆的修為竟已臻至所向披靡,天下無人可以頡頏的境界,被稱為‘夫妻聯手’,不,是‘夫妻聯目,當世無敵’。”
聽到“夫妻聯目”的新鮮說法,阿九忍不住“撲哧”一笑。
她不笑還好,一笑目中更是瑩光流動,攝人心魄。
“師兄,兩位祖師爺後來都這麽厲害啦,誰還有能為再像從前那般迫害和凌辱他倆呢?”
“聯目無敵”的夫妻,不去欺負別人,大家都謝天謝地了。他倆自此便該無往而不利,成為掌控命運的強者才對,怎麽會······
他搖了搖頭。
師妹還太年輕,根本不懂許多禍患並非來自外界,而是源於自身的道理。
“的確沒人還能還敢欺辱這對夫妻,但······”
“瞳術一道,修為愈深,遭遇反噬的危險就愈大。”
“即便是登上瞳術巔峰,稍一不慎,依然會墜入無底深淵而萬劫不複。”
“莫非······兩位創出瞳術的祖師爺,反而遭到了······”
阿九的猜測得到了師兄的肯定。
“雖然遭受反噬的具體原因已因史料不全,杳不可考,但兩位祖師爺最後的結局卻是確定無疑的。”
他頓了頓,面上露出一絲不忍之色。
“據說男祖師爺後來突然發了瘋,六親不認、大開殺戒,被正道聯盟合誅於忘憂湖畔。”
“瘋了,練瞳術練瘋了麽?”
阿九深思著垂下頭,喃喃自語。
“那麽······另一位女祖師爺呢?”
過了一會兒,她繼續問道。
“不久之後,另一位女祖師爺雙眼俱瞎,從此道行全失,淪為廢人,被······”
他咬了咬牙,將更悲慘的結局打住不說。
女祖師爺的下場,其實遠比被擊斃的男祖師爺還要慘上十倍。
“瞎了,怎麽會瞎了呢?”
她又低下頭喃喃不休。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再說什麽。
但最後他什麽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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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天,阿九找到他。
“師兄,修煉瞳術如此危險,為什麽還流傳下來了呢?”
他注意到師妹的眼睛比上次更加明亮、更加豔麗。
“因為······”
他沉吟著。
這個無腦問題,師妹是明知故問呢,還是······隻想得到我這個做師兄的首肯和支持呢?
“瞳術不僅威力奇大,而且還擁有別的術法所不具備的特殊能力。”
“譬如說,瞳術可以干擾對手的正常視界,控制產生出錯誤的幻覺。”
他斟酌著說出了部分答案。
實際上,瞳術的強大和可怕,遠遠不止於此。
從某種角度上,瞳術只是一扇窗口。
一扇通往真正力量和無盡黑暗的窗口。
看見阿九深思的表情——最近這個活潑的丫頭變得沉鬱了許多,他又開始懷疑自己這麽說,究竟是對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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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秋風乍起,卷起漫山黃葉紅花。
他悄立於師父常常飲茶的絕壁孤岩之上,眺望著遠方。
師父這一去,應該有大半年了吧。
正自出神,忽然聽見有人叫自己。
“師兄。”
他一回頭,就看見了阿九的眼睛。
這雙眼睛,已經不能用明亮或是豔麗來形容,從眸子深處流淌而出的炫彩流光,晶瑩如翡、搖蕩心魄,只能稱之為······“妖異”。
邪術!
他暗暗歎息。
師父當年,就該徹底毀掉這門邪術的修煉之法的······
&&
阿九不急不緩地走到他身旁,動作輕柔、閑適,像是踩著莫種看不見的奇怪韻律。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師妹,非但是眼睛,整個人都變得和以前不同了哦。
眼睛,也稱作“心之窗”。
瞳力,亦和人的心識息息相關。
是以瞳術,還有一個名字——“心之術”。
這是一個可以改變心魂的異術!
&&
“師兄,我們這一代同門中,還有別人修習過瞳術麽?”
她陪他站在一起,凝視著遠方。
“有。”
“是誰呢?”
“老六。”
“老六?”
“對,老六,就是你的六師兄。”
“六師兄······現在人在哪兒呢?”
“老六啊······”
他望著腳下深不見底的淵谷,深深歎息。
也許,是時候告訴師妹老六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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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天資聰穎,性格活潑、隨和,深受師父和一乾同門的喜愛。”
唯一和老六暗地裡不對付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拜入師門後不久,老六修行進展神速,許多技藝都是一學就通,天賦直追三師姐,很快便得到了師父的認可,親自授其‘瞳術’,並寄予厚望。”
“老六,是我這幫徒弟中最適合修習‘瞳術’,並有望大成的人。”
他記得師父當年不止一次說過這句話,直至······
“老六果然不負師父重望,‘瞳術’修行突飛猛進、一日千裡,然而······”
“他的性格,亦隨之悄然發生了變化。”
“‘瞳術’,改變了老六的能力,也改變了他的心性。”
“不知不覺間,原本那位謙遜敦厚討喜的老六消失了,出現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名桀驁不馴、目中無人、孤高放蕩的狂夫戾徒。”
“盡管如此,大家還是對老六百般忍耐和容讓,尤其是老大,依然對他呵護備至、關愛有加。但老六的我行我素、獨斷橫行非但沒有稍加收斂控制,反而愈發囂張,愈發跋扈,直至有一天,他終於乾出了一件讓所有人都無法接受的事。”
“他要挑戰師父!”
“啊?”阿九聽得驚呼起來。
“自大成狂,竟一致於斯。”
他歎息著。
“後來,大師兄代師出戰,破了老六的瞳術,並用‘一字刀’剜出了他的雙眼,廢了他一身修為······”
“啊?!”阿九再次驚呼出聲,面色劇變,仿若感同身受,眼中奇異絢麗的神采也不由為之一黯。
為甚麽修習“瞳術”的人,總是逃不掉“瘋”、“瞎”甚至“又瘋又瞎”的宿命?
“再後來,瞎了眼的老六失足墜入這片懸崖,屍骨無存······”
他緊緊閉上嘴,似已不想再多說一個字。
她緊緊掩住朱唇,驚恐得連“啊”字也發不出來了。
山谷中又有陣陣秋風吹起,蕭瑟淒冷,仿佛也在為這幕師門慘劇無聲地歎息。
過了好一陣,他回頭看向阿九,仔仔細細觀察著她的眼睛。
“師兄?”
“嗯,阿九······三天后子時,你準時到這兒來見我。”
或許,這次還來得及。
“好的,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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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二人在烹茶岩再次會面。
正午的秋陽光芒正熾,阿九卻毫不畏懼地與之直視。
在她眼眸深處,似乎也有一個小太陽在燃燒。
師妹瞳力之盛,已可與乾陽之力遙相呼應,再練下去,蓄滿的真氣便會如水決池,破瞳而出······
他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絹冊,交給阿九。
“《藏心訣》,”阿九接過一看,問道,“師兄,這是什麽術法?”
“術法談不上,咳咳。”
他輕輕咳嗽兩聲,面容一肅。
“師妹,瞳術修煉和普通術法大相徑庭,對修行者的眼力、心力消耗極大,而當瞳術大成後,每一次使用都會對施術者身心造成過重的負荷,甚至產生不可逆的影響,因此······”
他遲疑了一下,還未想好怎麽措辭。
“因此瞳術修行者的下場,”阿九已幫他接著往下說,“往往非瘋即傻,或既瘋且傻。”
她冰雪聰明,果然一點就透。
“咳咳,”他又咳嗽兩聲,“大致是這樣的·····沒錯。”
“鑒於瞳術反噬危害極大,師父要求本門修行者不到萬不得已,切忌使用該術。”
“另外,”他指著那本薄薄的絹冊,“每日早晚誦讀一遍這首藏心訣,助養自身浩然正氣,借以抵禦外邪的侵蝕,降低修術走火入魔的風險。”
是這樣啊······
阿九釋然地打開那本《藏心訣》,隨手翻到第一頁,見上面開篇明義,題有鬥大的兩行八字。
魂形魄相
俱藏於心
下面還有一個小小的落款署名:
八藏
阿九輕輕念了兩遍,問道:“師兄,八藏是誰?”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聽師妹提到“八藏”二字,他如聞禁忌諱名,大聲咳嗽起來,而且有愈咳愈猛,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阿九微微一笑。
“師兄,我還有另外一個問題。”
“說。”
他立刻停止了咳嗽。
“大師兄是用什麽法子,破了六師兄的瞳術的?”
這······
一霎那,他又有了繼續猛烈咳嗽的衝動。
他漲紅了臉,思索該如何應答。
我不知道?
我不能告訴你?
或者······
直接違反門規,坦誠以告?
他想到的對策一項都未排上用場。
阿九含笑等了片刻。
“我知道了······謝謝師兄。”
她不再多問,微微一躬,悄然離去,隻留下兀自沉默怔忡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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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阿九逐漸遠去的背影。
苦澀從心底一點點浮現在臉上。
師父下山前交待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老七啊,若是阿九選擇了瞳術,你就必須練好這門術法。”
繼箭術和瞳術之後,師父又慎重地交給他第三本秘笈。
他面無表情地接過秘笈。
學會這門術法,就和當年大師兄一樣······
“倘若······阿九修煉瞳術過程中出現了意外,你就要代為師······”
師父後面的話,他其實已用不著再聽。
看清術法的名字後,他已經什麽都明白了。
秘笈是一本既輕且薄的絹冊,但揣在身上,就像背負起了一座沉重無比的大山,壓得他根本喘不過氣來。
等阿九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見,他忍不住用微微顫抖的雙手,從懷著捧出這本足足有千鈞之重的絹冊。
絹冊上用金線繡著三個大字。
每一個字都在陽光下散發著滾燙的光芒,令他不敢逼視。
“蝠聽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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蝠聽術。
他站在黑暗的石階上,用蝠聽術窺探著前方的動靜。
師妹,如果真在樓上······
以自己現下的樣子,又該怎生去面對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