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阿飛早早趕到教室。

　　身為語文老師兼班主任的老學究，正一臉嚴肅地坐在講台上，低頭翻閱著資料，眉峰緊鎖。

　　台下本該規規矩矩、專心致志晨讀的同學們則一反常態，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嗡嗡”聲回蕩在整個房間裡。

　　不大對啊，這要換了平常，晨讀稍不認真都會被老頭子修理暴捶，今兒怎麽會集體放敞，管都不管?

　　憑直覺，阿飛判斷班上一定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剛一坐下，平時很少和自己搭話的同桌思慧，竟主動湊過來，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道:“阿飛，你知道隔壁六中出事了麽?”

　　思慧是一位女孩，圓圓的臉，相貌平平，成績平平，和他堪稱難兄難妹。

　　“不知道。”聽到是一街之隔的六中，阿飛頗有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感覺，一邊往課桌抽屜放書包，一邊漫不經心地看了眼激動得滿臉發紅的思慧，問道，“究竟出什麽事了?”

　　這丫頭藏不住話，剛才一定憋壞了。

　　“聽說，”思慧膽怯地看了看講台上的班主任，聲音壓得更低，“六中高三那位大名鼎鼎的莊雯涵同學，昨天晚上自殺了。”

　　莊雯涵?自殺?

　　一直淡定的阿飛，果然被這個震撼性的消息炸懵了。

　　“啪”的一聲，剛從包裡取出的語文課本，從他手裡掉到地上。

　　莊雯涵?

　　號稱才貌雙全，校花兼學霸的風雲人物莊雯涵?

　　聯考成績穩居全市魁首，各類學科競賽金牌頭獎拿到手軟，被無數莘莘學子奉為超級偶像的莊雯涵?

　　國內外數家最頂尖名校對之趨之若鶩，殷勤拋下橄欖枝，未來發展前途一片光明燦爛的莊雯涵?

　　如此優秀的一個人，在如花朵一般綻放的年紀，選擇了······自殺?

　　怎麽可能?

　　阿飛不可思議地搖了搖腦袋。

　　在自己這種學渣看來，大名鼎鼎的莊雯涵就像是神一樣的存在，可仰望而不可企及，然而······現在卻有人說，這位神一樣存在的人，選擇了地獄噩魘一樣可怕的結局。

　　不可能！

　　這出戲——

　　情節反轉太快太大！

　　頭尾反差太誇張太離譜！

　　他無法接受。

　　他拒絕接受。

　　他默默撿起課本，默默翻到《孟子·告子上》這一篇，然後默默地讀了起來。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剛讀了兩句，他仿佛覺察到了什麽，抬起頭，看見思慧正盯著自己，似是在等待什麽。

　　對了，和同桌的對話還沒有結束，我還得說些什麽才行。

　　他表情嚴肅地揚起眉毛，做了個極度驚訝的誇張表情。

　　“真的?”

　　“真的。”

　　思慧莊重地點點頭，表示絕對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她滿意地轉過頭。

　　他繼續讀《魚和熊掌》。

　　對話結束。

　　“同學們！”

　　老學究站了起來，他講課和發表重要講話時都不喜歡坐著。

　　嘈雜的教室立刻安靜下來。

　　“今天上課前，我先要和大家說一件事情，一件非常非常嚴重、目前暫未對外正式公開的事情。”

　　“昨晚第六中學校發生的事，相信在座不少同學都已經有所耳聞。一名在六中學習成績排名第一的高三女生，在自己家中割脈自殺了······”

　　聽到老學究代表官方的正式宣布，

教室猛地炸了鍋，交頭接耳的“嗡嗡”聲再度響起。　　這一次，老學究沒有像平時那樣立即阻止同學們不合規矩的私下交流，而是停下來等了一會兒，等大家將這個爆炸性消息消化得差不多了，才一揮手，示意打住。

　　“唉！這個孩子，”老學究臉上露出阿飛非常熟悉的表情，“年紀還這麽小，學習還這麽優秀······”

　　他沉痛地歎了口氣，連連搖頭。

　　“如果沒有記錯，上個月我還在課堂上給大家念了一篇她原創的作文，寫得可真是好，文筆才思俱臻上乘，堪稱寫景抒情的典范！唉，真是可惜······”

　　老學究的沉痛和惋惜隻持續了不到半分鍾，很快便化悲痛為力量，面色一肅，高聲道:“這名高三女生，在即將會考的最關鍵時刻選擇自殺，是沒能頂住內外部壓力的懦弱表現！完全辜負了父母、老師對她的培養和期望！不但給本人，還給家庭、學校以及社會帶來了極其嚴重的傷害和影響！”

　　嚴厲的抨擊過後，老學究話鋒一轉，激昂的聲音變得柔和，開始敦敦說教。

　　“雖然，這起事件不是發生在我們學校，但我們一定要引以為戒，舉一反三，從中吸取深刻的教訓。”

　　“高中的學習生活非常繁忙，非常緊張，同學們要逐漸學會調節好心態，避免陷於過於緊張、焦慮和煩躁等負面情緒之中。如果有什麽思想包袱，要及時和老師、家長溝通交流，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幫助大家渡過難關的。”

　　他又陷入習慣性地絮絮叨叨。

　　“有句俗話說的好，‘沒有過不去的坎’嘛。遇到什麽困難，大家一起商量商量，想想辦法不就解決了嘛，千萬不要犯傻走上絕路啊。”

　　“當然，為了防范於未然，我們學校也會主動為大家開展心理疏導活動的。校領導非常重視這件事，下一步將會為全校師生開始心理輔導專題講座，提供一對一心理谘詢服務，為大家減減壓，減減負······”

　　是真的。

　　莊雯涵真的自殺了······

　　聽到老學究的官宣後，阿飛終於接受了這個本無法接受的事實。

　　學渣們——包括自己，曾經的偶像倒下了，消失了。

　　感覺中，就像一尊高高在上、受人膜拜的神龕，突然間便毫無征兆的坍塌了，幻滅了。

　　內心深處，似有什麽東西發出了破碎的輕響。

　　他見過莊雯涵。

　　雖然只見過一次。

　　卻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那是去年的市物理競賽，莊雯涵領軍的六中“幗英隊”一騎絕塵，在理論考試、面試搶答、實驗環節三大模塊上，以超卓的實力降維打擊一乾對手，讓對手們充分領略到了什麽叫“技不如人、甘拜下風”的絕望感。

　　特別是在實驗環節，作為八中“雄鷹隊”主力選手的自己，才剛接好兩個電子元件，莊雯涵同學就以“電位等勢法”快速完成了全部回路搭建，宣告實驗順利完成！

　　那一刻，她全身上下散發出璀璨奪目的迷人光彩。

　　她就是勝利、榮耀、智慧、美麗和光輝的代言人。

　　那一瞬，她擊敗了在場所有對手。

　　也征服了在場所有對手。

　　其中一個，就是他。

　　他見過莊雯涵。

　　雖然只見過一次。

　　但那一次以後，她就成為了他的偶像，他傾慕的······女神。

　　聽著老學究滔滔不絕的慷慨陳詞，望著他配合演講不停揮舞的雙手，阿飛忽然覺得有些想笑。

　　他其實並不知道誰最可笑?莊雯涵，老學究，抑或是自己?

　　在這麽嚴肅的時候，我居然想笑，真是太不正常了，問題是·····我正常過麽?

　　阿飛強行壓抑住不合時宜的情緒波動，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端坐著。

　　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皮開始打架，眼神變得恍惚迷離起來。

　　他又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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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窗戶飄飄蕩蕩離開了教室。

　　驀然回首，只見教學大樓裡每一間教室都燈火通明，每一個班的班主任都站在講台上，聲情並茂地向全班同學灌輸著重要思想教育。

　　我本該是那群屏息凝氣、老老實實坐著接受教育的學生中的一員······

　　“他”想著，任性地轉過頭，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這幢教學大樓籠罩下的陰影。

　　穿過一片綠化帶，“他”來到空無一人的操場。

　　操場呈橢圓形，中央是寬闊的草地球場，四周用塑膠圍成200米的跑道。

　　在操場一隅，還設有沙坑、單雙杠、拉力器、漫步機等健身設施。

　　“他”加速衝過百米直線跑道，隨即騰空而起，超遠距離躍進沙坑，然後就著旁邊的單杠，玩起平時絕對做不到的三百六十度大回環。

　　痛痛快快嬉戲了一陣，“他”無視周邊藩籬阻隔，直接破障而出，鑽進了隔壁的食堂。

　　平心而論，食堂夥食很不錯，菜品繁多、味道上佳，每日的午餐也是他在學校最期盼的事情之一。

　　“他”悄無聲息溜入廚房。

　　三名師傅正在洗菜，地上散放的幾個大鐵盆裡，分類堆放著土豆、西紅柿、大白菜、蓮藕、豌豆、筍子等常見蔬菜;一名廚師正在燒開水，準備熬骨頭湯;還有兩名師傅正在和面，看樣子是要製作糕點。

　　“他”吞了口口水，腦海中幻想出各類成品美食的誘人畫面。

　　算了，還是走吧······

　　“他”掙扎著，放棄了自我折磨，帶著依依不舍離開了食堂。

　　現在才八點，離午餐時間還早著呢。

　　從食堂走過一條長長的林蔭小道，就是校圖書館。

　　“他”在圖書館門前來回逡巡，猶豫著該不該進去。

　　圖書館中屯集的海量參考書、學校資料，壓根兒就不是他的菜。

　　他感興趣的是小說、雜志等消遣類閑書。

　　圖書館，對他而言，從來都不是學習的地方，而是消遣的場所。

　　今天才周一，身為堂堂一名高中生，就放下學習不顧，跑來圖書館找樂子，是不是太過放飛自我了?

　　強大的自我約束能力，讓“他”艱難地轉過了身。

　　唔，只是去看看到了什麽新雜志，這樣才好為周四下午的自由閱讀課提前做好計劃安排啊。

　　剛邁出一步，“他”就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充足的理由。

　　“他”心安理得地轉過身，大搖大擺走進了圖書館。

　　圖書館共兩層，雜志閱覽室位於底層西北隅。

　　周末果然進了一批新的雜志、刊物，面無表情的女管理員正熟練地分門別類，逐一擺放上架。

　　看著女管理員“有人無人一個樣”的平板表情，早就受夠了的他忍不住暗暗吐槽。

　　從小到大進過無數個圖書館，為什麽每一個管理員的臉色，都像是同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一丁點兒笑容都欠奉！

　　“他”的注意力，很快由女管理員的臉轉移到了雜志上。

　　在熟悉的書架，熟悉的位置，“他”驚喜地發現了最新一期的《幻想魔方》。

　　哇，到了耶！上期連載的長篇小說《帕蒂多街車站》又可以繼續看了啊！不知道那五隻可以吸收獵物思想的可怕“魘蛾”，是否被教授和朋友們找到了應對之策······

　　“他”歡欣雀躍，打定主意周四閱讀課務必要提早前來排隊，以確保借閱到這本垂涎已久的雜志。

　　就在此時，閱覽室電話響了。

　　女管理員放下手上工作，接通了電話。

　　“喂，您好，這裡是雜志部。”

　　她的聲音，和表情一樣呆板木訥。

　　“張主任，您好！”

　　聲調開始有了變化。

　　“那本雜志已經到了，今天剛到的······”

　　音頻開始加快。

　　“好的，好的······”

　　語氣變得柔和、殷切。

　　“張主任，您稍等，我馬上給您送來。”

　　在“他”驚訝和擔心的注視下，女管理員徑直取下那本最新一期的《幻想魔法》，匆匆離開了閱覽室，親自為那位張主任送去了。

　　這麽巧······我下次來還有得看麽?

　　對此，“他”當然無能為力。

　　“他”只能默默祈禱——祈禱那位不認識，但“童心未泯，充滿幻想”，和自己有同樣癖好的張主任，能早點看完雜志，並盡量爭取在周四下午上課前將其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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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臂被人重重一撞，吃痛的感覺立刻讓“他”回到了課堂。

　　他轉過頭，衝著向自己狠下殺手的元凶怒目而視。

　　元凶思慧則毫無歉意，眨眨眼道:“早會結束，上語文課了，廖老師馬上要公布上周的月考成績。”

　　廖老師就是老學究，他的本名叫廖學久。

　　“語文月考成績?”

　　他倒抽一口涼氣，滿腔怒氣不翼而飛。

　　“語文月考成績！”

　　思慧點點頭，加重了語氣。

　　兩位差等生臉上，一齊露出了同仇敵愾的表情。

　　他悲壯地轉回頭，如臨死刑判決般坐直了身軀，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一切。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雖然比預想中早了許多。

　　在這命運多舛的上午，

　　風中，似有微弱的聲音開始吟唱。

　　我們聽到了她人的不幸，

　　也看到了自己即將面臨的不幸;

　　但，

　　我們不會認慫，

　　我們更不會退卻;

　　輕微的吟唱陡然變得激昂，就像是呐喊，就像是咆哮，在他們胸腔中肆意噴薄，肆意濺淌。

　　來吧！

　　來吧！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同學們，上周的單元測試，咱們班總體成績還算差強人意，但也存在很多不足之處。”

　　宣布成績前，老學究習慣性地先做總體點評。

　　“這次上80分的同學共有七名，其中，蘇琴同學考了89分，是全班第一名。”

　　老學究和藹可親的看向蘇琴，意示嘉許。

　　“70分以上，80分以下這個區間，共有32名同學。”

　　老學究收起來笑容，恢復了常態。

　　“60分到90分這個區間有10名同學，這部分同學下來後要認真分析存在的問題，查漏補缺，力爭取得進步。”

　　老學究神情嚴肅，語重心長地說道。

　　“另外，”老學究豎起眉頭，音量提高了若乾分貝，“還有一位同學不及格！”

　　老學究沒有直接說出這位不及格學生的名字，但用犀利異常的目光從有數的幾名差生身上一一掃過。

　　阿飛不幸成為被他著重“點殺”的學生之一。

　　他心頭一涼。

　　完了完了，會的題目不過50分左右，如果“抄”的答案全軍覆沒，那麽······那名成績墊底的倒霉蛋，多半就是自己。

　　“下面，大家按叫到的名字，依次上台領試卷。”

　　“蘇琴。”

　　“王曉江”

　　“李嵐。”

　　······

　　“何飛。”

　　被叫到名字後，阿飛步履維艱地走上講台，神情猶如臨刑前的待宰羔羊。

　　畏畏縮縮來到老學究面前，他偷眼瞄了一下自己考卷的分數。

　　總分欄寫著兩個龍飛鳳舞的鬥大紅色數字:一個是“5”，一個是“8”。

　　阿飛整個人頓時沉入了河底，全身冰寒徹骨。

　　是我！果然······是我！58分，離及格就只差2分！如果當時剩下的選擇題我全部押C，或者是A，也不至於······

　　他追悔莫及，耷拉著腦袋接過卷子， 轉身就想走。

　　“等一下！”

　　老學究顯然不打算就這麽放過他。

　　他艱難無比地轉過身，垂頭喪氣，一言不發。

　　傳說中的暴風雨，終究是要來臨了麽?

　　老學究目光炯炯，上上下下打量著阿飛，仿佛要將他徹徹底底看穿看透。

　　雖然早已有了“待宰”的覺悟，並提前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阿飛依然被看得全身發毛。

　　來吧，該來的都來吧······

　　但預想中劈頭蓋臉的呵斥、怒罵、挖苦、諷刺和羞辱並未如期而至。

　　等了好久，懸在頭頂的利劍遲遲不肯落下，本該遍體鱗傷的他依舊毫發無損，不由驚訝地抬起頭，不解地望向老學究，居然發現老學究在衝著自己微笑。

　　這有悖常情常理的笑容，尤其令他毛骨悚然。

　　老家夥笑得好邪門······他今天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麽藥?

　　“考得不錯！”還沒想明白，老學究已大聲鼓勵道，“這次進步很大，下回要繼續努力哦！”

　　考得不錯?

　　進步很大?

　　58分?就這?

　　老家夥不會是氣糊塗了，在說反話吧?

　　“好······的。”

　　他唯唯諾諾應了，在老學究親切注視下抱頭鼠竄，慌不擇路之際還不忘又匆匆瞥了眼考卷上的分數。

　　咦?

　　他的眼睛立即瞪得溜圓。

　　原來，不是58分，是······85分！

　　剛才台上委實太過慌亂，竟然將分數看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