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此刻的反應超出了何進的預料。
在何進的印象中,這位陛下雖不能說膽小懦弱,但對於此類關乎氣運、巫蠱之類的事也極為在意。
十常侍此前便常利用這方面的事情除去了許多反對他們的政敵,光是最近幾年,就至少有三位三公重臣因為天象出現流星、日食等原因遭到罷免。
事實上,這種做法並非完全沒有原因。
自古以來,天朝便講天人感應,推天道以曉人事,因此人們普遍認為災異即是上天的譴責警示,施政過失與人心不德是產生災異的根本原因,而像流星、日食、月食之類的天象在這個時代都是不祥之召,必須有人為此負責。
但通常情況下,出現了此類災異,心懷仁德或擅長收買人心的皇帝都會將選擇“自省罪己”,要麽沐浴齋戒,祭祀天地神靈,向天懺悔,要麽乾脆就對天下頒布“罪己詔”。
漢武帝便曾因此頒布罪己詔,使得多年舉兵民不聊生的大漢起死回生。
而漢文帝也曾因連續兩次日食罪己,令群臣思皇帝之過、舉賢良方正之才、省繇費、罷邊戍,以破解頻發的災異。
“漢靈帝”則截然不同。
他選擇將罪過推到臣子身上,非但甩了鍋,罷免了他們便有職位空缺出來,如此不但能夠暫時轉移矛盾,還可以不斷拉動內需,可持續性賣官,簡直一舉兩得。
總之,此前的“漢靈帝”的確忌諱此類事件。
因此通常情況下,只要有人提出這方面的建議,“漢靈帝”便八成都會采納並付諸實施,就算偶爾有些異議,也極少會像今天一樣提出如此針對的疑問。
“這……陛下,太卜寺雖有監察此事的職責,但相關官員只怕也並非全才,尤其這望氣觀風之道更是講究一個悟性與天資,未必人人都能得道,像這位呂先生,便是隱居祁連山中四十年才有所成就,實屬不易。”
停頓了片刻,何進施禮解釋道。
“何將軍說的倒也有些道理。”
劉宏微微頷首,接著又看向呂子良問道,“那麽呂先生是否可以斷言,只要吾講武天下,便一定可以化解此番災異,令京師不受刀兵之災,令兩宮不遭血光之禍麽?”
“老道不敢斷言。”
呂子良卻悄然避開了劉宏的目光,低下頭躬身道,“不敢欺瞞陛下,天下之事並無絕對,尤其這災異之象乃是蒼天所降,天意何等難測,老道雖有所察覺,但又怎敢妄言通曉,因此只能根據《太公六韜》中的記載提出如此建議。”
“陛下,鬥膽說句老道不該說的話。”
“陛下貴為受天命而立的天子,這些災異皆是蒼天為陛下降下的譴責警示,施政過失與人心不德是產生災異的根本原因,若陛下都無法通曉天意,天下便無人敢言通曉了……”
話至此處。
“呂先生!”
何進鬢角已經滲出了冷汗,連忙出言打斷,“陛下隻問你此番災異的化解之法,你隻回答陛下的問題便是,不必說這些不相乾的事情!”
說完何進又立刻躬身對劉宏道:“陛下,呂先生初次面見天子,心中緊張無法自持,因此胡言亂語了幾句,請陛下恕罪。”
然而此時此刻。
劉宏倒是對面前的這個老道刮目相看了。
這也是個脖子硬的,雖不知這樣的人因何與大將軍何進搞到了一起,但敢當著他的面說出這番話來,甚至言語之中還暗含不少諷刺他的意味,
倒也算是個敢於直諫的忠義之人。 尤其呂子良的話也在某種意義上應正了劉宏的想法。
歷史上“漢靈帝”雖的確在不久之後“大發四方兵,講武平樂觀”,但其實並未化解京師的刀兵之災與兩宮的血光之禍。
閱兵儀式幾個月後“漢靈帝”就駕崩了,緊接著十常侍與何進發橫爭鬥,何進先被十常侍刺殺,袁紹又借機帶兵入宮誅殺宦官,只有張讓等少數幾人帶著少帝劉辯與劉協逃出京城,結果卻便宜了被召入京的董卓。
董卓很快控制住了局面,廢少帝劉辯,另立劉協,隨後又誅殺何氏滿門,何氏就此覆滅。
所以,難道這個老道真有一些本事?
如此想著。
“無妨。”
劉宏對二人笑了笑,又道,“吾倒覺得呂先生所言有幾分道理,要不就依呂先生的建議,查個好日子講武天下吧,何將軍,此事便交由你來安排,日子、地點、規模、布置全由你一人負責。”
“陛下……”
何進原本還以為以劉宏的性子,定要治呂子良的罪,而他這個將呂子良引進來的人亦是難辭其咎,還想說幾句好聽的求情一番。
結果開口才反應過來,劉宏好像根本沒有治罪的意思,相反還很痛快的答應了講武之事, 當下心中又是一陣意外。
如此遲疑了一下,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之後,何進這才連忙應下:“唯!糞土臣必當盡心盡力,不敢辜負陛下聖恩。”
“嗯。”
劉宏微微頷首。
“既然如此,事不宜遲,糞土臣這便出宮前去安排講武之事。”
何進又告辭道。
“不急。”
劉宏卻叫住了他,笑道,“何將軍好不容易來一次西園,前些日子宮裡又正好來了一批揚州的貢茶,不如品鑒一番再走不遲,呂先生也請稍坐……蹇碩,還不速去命人煮茶?”
開什麽玩笑,我剛定下此事,大漢國運的剩余天數還來不及變化,此事尚需驗證一番再做定奪,哪能教你如此輕易走了。
“唯。”
蹇碩應了一聲連忙去辦。
“這……多謝陛下。”
何進又有些受寵若驚,他雖是劉宏的大舅哥,但劉宏請他私下喝茶的機會真心不多。
是托了妹妹的福麽?
何進不由想起前幾日劉宏下榻長秋宮的事,那日之後他的妹妹何菱便始終滿面春光、眉目滋潤,猶如饑旱已久忽然受到雨露恩澤的莊稼田地。
遙想自何菱毒殺劉協生母王美人之事敗露之後,何菱已經許久不曾如此了。
唉,女人呐……
“謝陛下。”
呂子良也應了一聲,在蹇碩的引導下跽坐於一處案幾前。
一時無言。
何進與呂子良真在等茶。
劉宏卻在等視線中的那幾行小字發生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