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雲朵遊走,露出半輪清月。
荒山野嶺間偶爾幾聲悠長的狼嚎響在遠方,蒙蒙水霧籠罩山間,不久,是沙沙的腳步踩過落葉的聲響,籍著透過樹隙照到地面的月光,一道幽幽的火光一走一停穿行而來。
白茫茫霧氣不住的變化,那搖晃的火光穿行出來,是一個提燈籠的小婢女,右手捏著燈杆,另隻手死死抓著身旁同行之人。
“公子,鈴鐺有些怕,為什麽要趕夜路,還走這麽嚇人的地方。”
燈籠左右晃動,光芒落去旁邊的顧言臉上,半張臉帶著微笑浸在火光中,身上一件淡青錦袍,山間露水重的原因,外面特地套了一件綢衣。
踩著腳下崎嶇泥路,顧言邊走邊將手中一捧燃著的長香插去路邊。
焚香嫋嫋,與霧氣糾纏。
顧言每十步,插上一支香,朝黝黑的山林拜拜,跟著的小婢女顫顫巍巍學著作揖。
“公子,為什麽要點香?什麽時候才翻過這座山,我好想睡覺啊。”
“誰叫你跟出來的。”
十步又停下,顧言彎腰又在地上插去一支,解釋道:“這是給這附近的山精野怪上點貢品,過來的時候,傳聞山裡有妖魅,喜歡捉弄人,省得見我等生人施一些障眼法,讓我主仆二人走不出大山。”
小婢女一聽到山精野怪四個字,小臉唰的發白,這下將顧言的袍角拽得更緊,生怕一眨眼身旁的公子就消失不見,留她孤零零的在山裡。
雖然害怕,但她不會嚇得哇哇大哭,一連幾日走來,她才發現往日的公子好像什麽都懂一樣,神仙妖怪厲鬼的學識很厲害。
“公子雖然這樣說,但鈴鐺還是有些怕……要是真遇上了妖怪怎麽辦?”
“那就把你丟給它們,它們可喜歡小姑娘了。”
顧言偏過臉,燈籠的火光照在他臉上,明明滅滅間咧嘴露出微笑。小婢女表情略微一變,小手僵硬的提著燈籠,好看的眼睛漸漸泛起水光。
“公……公子……不要把小鈴鐺丟給妖怪好不好,鈴鐺很可愛的,會做飯……會捶背、會給公子扇扇子,還很會……”
“還很會吃!”直起身的顧言,呵呵輕笑起來,捧著最後幾支繼續往前:“不想留給妖怪,還愣在幹什麽?妖怪都快從後面咬你屁股了。”
小婢女嚇得小辮子差點翹起來,連忙回頭,看著來時的山道霧氣蒙蒙,像真有妖怪在裡頭,提著燈籠一雙小繡鞋飛踏,跌跌撞撞的追上幾步。
“公子等等小鈴鐺……”
“我又沒跑,慢慢走,小心腳下一滑摔到山下。”
“呼呼……對了公子,這些天我們過來,為什麽到處都在拆廟啊,好多廟觀都成了廢墟,朝廷下的旨嗎?為什麽呀?”
“你問我,我問誰去,聽說就連當地縣令都不知詳情。”
“哼哼,一定是廟裡的神仙得罪皇……哎,公子你看那邊,有火光!”
插下最後一支香,顧言拜完直起身,順著旁邊的小鈴鐺指去的方向,山道前方一處緩坡,樹林間隙隱約有火光燃燒。
顧言微微蹙眉:“荒山野嶺的,哪裡來的人家?”
他動了動肩膀,讓衣裳蹭了下後背,自從家裡出來,這些時日,後背時不時癢的厲害,又不好讓小姑娘看。
“腳下有路,就肯定有人家啊。”小鈴鐺興奮的扯了扯顧言的袍角,“公子,我們過去看看吧,萬一真有人家,也好借宿一晚,明日再走。
” 哇~哇~~
夜色昏鴉在枝頭嘶鳴,眨著紅紅的眼睛看著下方一主一仆循著山道走上那截緩坡,繞開攀有藤蔓的老樹,一間茅草小院立在山林間。
木條釘的柵欄窗戶,昏黃的燈火正照出來,行走一夜,沾了露水的顧言、小鈴鐺頓感些許安心。
“公子真有人家呢。”
“過去敲門。”
顧言也是疲憊了,從酒郎出來,一路向西行至數十裡多是山路,途中偶有野店也不敢隨意借宿,一大一小多是夜宿荒野佔多,腳下都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很疼。
“公子,會不會有鬼?”
“有鬼那正好……”顧言笑起來,舉步朝那茅屋走去,“我這《縛妖集》又可記載一些故事了,要是從鬼口中說出來,肯定更加精彩。”
說話間,還未近那扇破舊漏風的門扇,屋裡已有人出來,吱嘎的破門呻吟裡,一個發髻花白的老嫗佝僂腰身,破舊的麻衣補滿了補丁,拄著一根松枝木棍站在門內,看著過來的主仆二人。
顧言拱手施禮。
“這位老人家不用害怕,我主仆二人從酒郎過來,行經此處,沒遇上鄉鎮,沒處下榻,到了這裡看到火光,便冒昧打擾。”
一旁的小鈴鐺墊著腳尖,將燈籠略抬高一點,照去門口看到老婦人面容,連忙躲到公子背後,只露出小半張臉來。
老婦人眼眶深陷,面容蠟黃,靜靜地看著兩人,顧言又重複了一句,才動了動,側過佝僂的身子,聲音沙啞。
“這位公子進來吧,深夜山中行走,不擔心豺狼虎豹,也要小心山裡的魑魅魍魎,它們不好招惹。”
“才不怕,公子給它們上過貢品了。”小婢女躲在顧言身後,露著小臉說道。
“老人家常居山中定是知曉山中妖魅吧?”
聽到魑魅魍魎,顧言眼睛都放出光來,背著書簍拖著小婢女跟著老婦人走進屋裡,黑夜在視線中褪去,蒙上一層昏黃的燈光,目光所及,一張破舊的方桌,正中擺著一盞缺了口的油燈,豆大的火焰歪斜搖曳。
往裡靠著窗戶是磨了菱角的土灶,灶口、窗欞都被熏的烏黑,上面織了幾張蛛網,偶爾吹進的風裡輕輕撫動,像是已經很久沒人打理了。
土灶後面還有一扇門,應該算是門吧,幾片不規則的木板拚接在一起,歪斜靠在上面,露出的縫隙裡面黑乎乎一片,總感覺門後有視線正看過來。
“這位公子還有那位小姑娘都沒吃東西吧?家裡沒什麽吃的,粗糙的饃饃、野菜將就一下吧,老身這就給你們做口飯吃。”
老嫗請了兩人在那邊方桌坐下,身子仿佛有僵硬,緩緩挪著走到土灶坐下,朝剛才的那扇門喚了聲:“閨女,家裡來客人了,出來幫娘做飯。”
家裡還有人?
顧言愣了一下,連同旁邊的小婢女望去剛才進來時看到的那扇木門,歪斜的門扇拖著陳舊的呻吟,‘吱’的一聲緩緩打開。
一個藍色花衣的女子走了出來,頭上裹了布巾,面容俏麗,就是臉上看上去沒什麽血色,一雙眼睛空洞無神,白慘慘的有些滲人,看到顧言兩人嘴角不自然的勾出一絲笑,好似羞澀的垂下臉,走到土灶舀了一瓢水倒進鍋裡。
“娘,那位公子真好看,嘻嘻。”那女子似乎不懼陌生人,又偷偷看了一眼顧言,顧言擠出一點笑,抬手拍了下手緊挨過來的小婢女,“拿筆墨出來。”
被人盯著,顧言感覺不自然,這種荒山野嶺的環境,反而讓他有那種寫妖鬼故事的靈感,小婢女一邊磨著墨塊,一邊小聲嘀咕:“公子,那……兩人好怪……老的走路僵硬,剛才我看她腿都沒彎過呢,年輕的女子臉色好白……”
“荒山野嶺,吃的很少,估計身子不好,莫要多嘴。”
顧言拿起毛筆,筆尖沾了沾墨汁,在新翻的一頁,落下墨跡緩緩書寫開來。小婢女無聊的撐著下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那邊燒火做飯的母女倆,聽著旁邊紙面書寫的沙沙聲,悄聲又問起來。
“公子,你又在寫什麽故事?”
一個個鋒利的小字在筆尖下成形寫出一段故事,顧言看著紙面輕聲念出上面內容。
“酒郎顧家人,攜婢出門,行至荒山夜投孤屋,屋中有母女款待主仆……”
小鈴鐺起初還不在意,後面卻越聽越心驚,公子寫的不就是他們嗎?怎麽還編成怪志了。
……幸好是公子編的。
小婢女下意識地望向那邊土灶,灶口火光搖曳,照著燒火的老嫗緩緩扭動脖子轉過臉來,光芒與黑暗交織的陰影蓋在枯瘦的臉上一明一暗。
“公……公……”小鈴鐺張開嘴,手拉了下寫字的顧言,話語都在嘴裡結結巴巴說不出完整的話。
“什麽?”
顧言抬起臉,順著小姑娘的目光,土灶那裡老嫗安靜的燒火,嫋繞熱氣的大鍋前,女子攪動熱水。
並沒有什麽怪異的地方。
顧言瞪了眼婢女,收回目光繼續書寫起來,“……主仆入室,夜有微聲如鼠啃。”
嘰嘰……
屋子周圍有鼠聲隱隱在響,小婢女吞咽口水,幾乎都快貼上自家公子了,小聲喚了聲:“公子,你別寫了……”時,她再次望向土灶,不知何時那對母女陰森森的站在灶前。
桌上油燈光芒照著兩人半截身,女子膚色蒼白,直勾勾的看來。老嫗面容蠟黃,雙眼陰沉,皮肉在陰影裡蠕動,一點一點的垮下。
小婢女辮子唰的翹起,隻感覺一股涼意直躥後勁窩,抓著顧言的手臂使勁搖晃,嚇得發不出半點身影。
後者偏頭看去,灶頭前母女依舊如常,那女子抬起臉笑道:“飯菜快好了,公子莫要嫌棄家中寒磣。”
“不礙事。”
顧言笑了笑回過頭,看著滿臉驚恐之色的小婢女,讓她不要多心,“聽多了妖魅之事,容易草木皆兵,吃了飯,便好生歇息。”
片刻,女子端著兩隻破碗過來,放到桌上,一碗盛了兩個粗栗饃饃,還有一碗是白水煮的野菜。
“公子趁熱吃吧,待會兒涼了可就難入口了。”
那女子看到顧言書寫的毛筆以及書本,好奇問道:“公子這是寫的什麽?”
“志怪小文,自己隨意寫的一些故事。”
女子扭著腰肢靠近一點,俏臉進了油燈范圍,小婢女提了一口氣,睜大眼眶,映入燈火光芒裡的俏臉慘白如紙,彷如一個紙人塗了紅腮,輕聲細語。
“可惜奴家不識字,公子可讀給我聽聽。”
油燈照著女子,映在牆上的影子一點一點靠近端坐的顧言,伸出五指在牆上漸漸拉的細長朝埋頭寫字的書生抓過去。
看到詭異一幕的小婢女小嘴抖個不停,神經像是崩斷了,兩眼翻白,‘啪’的一下直接趴在了桌上。
呼~~
風擠進破舊門扇,油燈搖曳的刹那,顧言投在牆上的影子背後,升起一團雲霧黑影,伸出數條纖細雲須張牙舞爪。
另一邊伸來的五指唰的縮回去,坐在顧言一旁的女子眼中露出驚慌,撞倒了凳子倉惶後退。
就連灶頭前的老嫗也愣了愣。
“怎麽了?”顧言停下筆,這才發現小婢女竟然睡了過去。
就在這時,外面陡然響起雷聲。
轟隆——
那邊的母女臉色大變,捂著耳朵蹲到地上,下一刻,就在顧言驚愕的目光之中,皮肉如同紙糊一般垮下,掉了一地。
裡面鑽出兩物,大如家貓,毛發深灰,驚慌的鑽去灶後那扇木門。
顧言驚的站起身時,外面的木門嘭的一下撞開,衝進一道身影。
“兩個妖孽,終於讓我給逮著了!”
似乎沒看到顧言,那男子直接撞破灶後的木門衝了進去,頓時響起一片淒厲鼠鳴。
嘰嘰……嘰嘰……
顧言頭皮一陣發麻,好一陣,聲音消失不見,進去的那人走出,將一隻碩鼠扔到了地上,走到桌前看了顧言還有昏睡的小婢女,拿起碗裡的饃饃,咬去一口。
“你這書生倒是膽大,一路燒香進山,誰教你的法子?要不是經過這裡,看到孤魂野鬼沿途蹭著香火,再來晚一些,你和這小姑娘的命就交代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