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鼠青灰皮毛,體大如貓,口鼻流著絲絲鮮血。
顧言知道是遇上妖怪了,倒也沒驚慌,而是盯著面前拿著饃饃啃著的男子,一身簡單的行頭,淡青的貼身衣袍,腰間一條褐帶打了結,一頭較長懸在腰側,相貌英俊,下頷小撮短須,發髻上插著一根玉簪,厚厚的皂靴好幾處破了線頭。
那人瞥了眼露出驚愕的顧言,頗為滿意他的表情,不作回答,將最後一個饃饃揣進襟內,腳尖一挑,將那碩鼠挑到手中,轉身走出破開的門扇。
難道是那守村人說的機緣?
顧言連忙將小婢女背到背上,一手提著書簍,一手取了門口的燈籠,跌跌撞撞追了上去,茫茫霧氣之中,那人還並未走遠。
“那位兄台等等。”
“你不怕?”那人有些詫異這個書生竟敢追出來,不免有些好奇,“尋常人遇到妖物,嚇個半死,能等到天亮就等到天亮,你倒是膽大。”
不過他沒讓顧言走近,不知施了什麽法子,顧言快靠近的刹那,視線迅速拉遠,距離那人又隔了兩三丈。
“你……你是修行中人?”顧言問了一句。
那人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你有何事?”
原想這書生得到答覆就此離去,然而回答他的是顧言興奮的表情,“這就對了,我來夜幽山求道學藝,這位師兄,可否勞煩您幫在下引薦?”
這書生是瘋子吧……
那人看著提上書簍滿臉洋溢興奮的書生衝過來,下意識的後退了兩步,隻感一陣頭皮發麻,一時間覺得這書生比妖怪要來的驚悚。
“你止步,不要過來!”
這次他沒施法,而是抬著手喊顧言停下,忙道:“引薦什麽,我門中不收世俗之人,何況如你這般年齡的。”
看到顧言跑近,那人轉身就走,不時回頭,顧言還跟在後面,笑呵呵的說道:“不收世俗之人,那你們門中弟子從何而來?天生地養不成?”
不等那人回答,顧言將背上的小婢女往上抽了一下,加快腳步跟上繼續說道:
“這位師兄貴姓?你之前為何問我插香的法子錯了?我常看一些怪志小文,妖魅如人,得了好處自然不會為難施舍的人,這哪裡說錯了?”
“怪志書籍多是凡人自己臆想編著,把妖物想得太通人性,只是一廂情願罷了,香火引來的不一定是感恩,可能是更加的貪婪。”那人在前面走,樹梢、灌木在他腳下左右退開,又令得顧言興奮不已,緊跟在後:“……所以在下才向往修行,在酒郎時便遇上一位,機緣巧合,我隨縣令廢廟碰上妖魔,還是他出手相助。
不過他言自己半途修道學藝,白日變得癡傻,到了夜晚才恢復清明,教不了在下,便指引我來夜幽山,說這裡有座千年古刹,廢棄多年,但深夜有鍾聲傳出,說不得有機緣……”
月光穿過搖曳樹隙傾瀉而下,書生照在地上的影子,緩緩伸出數條雲須,張牙舞爪沿著地上的月光延伸過去。
“酒郎縣的廟觀也被拆了?”
那人停了停腳步,側過的臉龐在月色裡時,地上延伸的黑影唰的縮回書生的影子裡。那人沒見著,只是露出一絲驚訝看著趕上來的顧言,隨即皺起眉頭繼續前行,好像沒說過剛才的話一般,而是接上之前的話。
“你說的那人倒是沒騙你,他無法傳授你法術,因為不是任何人都能踏入修道之途,強行修習落的下場,運氣稍好也是瘋癲癡傻。至於什麽千年古刹傳出鍾聲才是誆你,
這座山裡確實有一座寺廟,不過四五百年而已,鍾聲更是子虛烏有。” 顧言背著小婢女,又提著燈籠、書簍跟著走了一路,此時喘起了粗氣。
“不……重要了……現在不是找著機緣了嘛?”顧言一直向往修行,曾跟小鈴鐺說過,若是遇上了,厚著臉皮也要將這機緣給結下,眼下不就如此?
機緣……
走在前面的那人回頭看著氣喘籲籲的顧言,忽然走到路旁摘下一片草葉,打出一個古怪的結,轉身來顧言身邊,掛在他肩頭。
“若是有膽就跟上吧。”
說完,一個縱身躍起,衝入樹隙漏下的一縷月光的瞬間,身影頓時消失在夜色之中。
“師兄等等。”
顧言急忙追上去,跨出兩步,頓時感覺身子輕盈,看了眼肩頭懸著的那個草結,露出欣喜的笑容,聳了聳背上的小婢女,便沿著腳下這條崎嶇的山道一路往山上追去。
長夜如蓋,荒林沙沙作響。
山間林中泥路在月色、薄霧下顯得詭異,仿佛通往深幽之地,沙沙的林子像是有著無數雙眼睛盯著路上提著燈籠小跑的書生。
窸窸窣窣的聲響,伴隨穿過層層霧氣的顧言不住的向前。
漸漸的,邁開的步履下,泥巴漸少,露出一階一階的石板台階輪廓,不知多少年月,石板龜裂塞滿了泥土,長出了一簇簇荒草。
“公子……”
背上顛簸的小鈴鐺幽幽醒轉過來,搓著眼眶打了一個哈欠,想到什麽,猛地叫了出來,“公子有妖……哎,公子你怎麽背著奴婢?”
“醒了?醒了就下來自己走。”
顧言小跑了許久,累得不輕,既然小婢女醒了,索性將她放下來自個兒跟著走。小姑娘臉色還有些發白,想著之前木屋的事,眼下又在外面,大抵以為是自家公子察覺到了妖怪帶她逃了出來。
‘哇,在兩個妖怪面前逃出來,公子當時一定很厲害,大發神威將那兩妖怪打的落花流水。’
小婢女微微仰起臉閉上眼睛,腦中不由浮起公子為她拔劍而起,與那兩個妖怪廝殺的畫面,小身板忍不住激動的顫抖起來。
然後,腦袋就被顧言敲了一下。
“發什麽愣,拿著。”
燈籠塞過去,他便拉著傻笑的小鈴鐺繼續沿著腳下的台階循路而行,在小姑娘追問的話語裡,終於看到了蜿蜒的石階盡頭,一處建築的輪廓矗立陰影當中。
青苔爬滿石燈,褪了顏色的院門斑駁風雨衝刷的痕跡,牌匾朽爛爬滿藤蔓傾斜靠在牆上。
顧言從小鈴鐺手裡拿過燈籠,舉著靠近門匾,剝開上面糾纏的蔓藤,依稀能辨認出上面三個大字——神虎寺。
“好地方,記下來!記下來!”
顧言看著這座破敗荒涼的寺院,從書簍裡翻出《縛妖集》,取了還沒乾的毛筆,放在舌尖沾了沾,“酒郎往西七十裡,有夜幽山,山中古刹……”
“公子您還是別寫了。”
小鈴鐺看去一片荒涼的寺廟,心裡害怕的緊,生怕自家公子寫著寫著又寫出恐怖的故事發生到兩人身上。
顧言隨手寫完,拉著嘟嘟囔囔的小婢女直接進了廟裡。
陰雲浮走,露出清冷的月牙,荒草叢生、碎岩亂石的寺廟庭院猶如撲上了銀霜,夜蟲躲在角落一陣接著一陣嘶鳴起伏,顯出一片淒涼之感。
沙沙……
腳步聲走過傾頹大半的門庭,一主一仆站在寺院大殿前,望著浸在黑夜裡的殿宇,四周安靜的嚇人。
小婢女經過之前木屋的事,心裡仍舊是害怕的,在側小聲提醒。
“公子……咱們來這裡不會是投宿吧?奴婢常聽長工伯伯們講,荒山野廟莫要進,青黃半邊的山林也不走……”
她話還沒說完,眼裡的公子忽然將背上的書簍放了下來,手裡的書本和毛筆也都塞了進去,撣了兩下雙袖,拱起手來。
顧言朝那落滿落葉,破舊不堪的殿閣朗聲道:“在下酒郎顧言,顧仲文前來求道學藝!!”
躬身拜下。
聲音在一片死寂裡,在夜色裡清晰的回蕩,一旁的小婢女瞪大眼眶,四顧周圍,生怕驚擾了什麽,跳出一頭恐怖的妖怪。
“公子別喊了,我怕。”
“在下酒郎顧言,顧仲文前來求道學藝!!”顧言的話語再次響了起來,這次一掀袍擺,單膝跪在了地上。
“顧仲文心懷虔誠求道學藝,還望能入仙門!”
周圍朽木殘瓦風聲徐徐吹來,卷起一捧灰塵,飄過這邊兩人,房頂陡然有瓦片輕響,顧言和小鈴鐺連忙抬頭,就見一隻斑斕猛虎立在房頂,肉掌交疊,踩著落葉、瓦片緩緩走動。
“大大大蟲!公子快走!”小婢女后背發涼,拉著顧言奮力拖拽,可她那身板如何扯得動,將公子衣袖撕下一片碎布的刹那,屋頂那頭老虎呲牙咆哮,猛地撲了下來。
小姑娘“啊!”的尖叫抱著腦袋蹲去地上,而一旁的顧言沒有起身的意思,直視撲下的血盆大口,幾乎能聞到飄來的濃烈腥臭,腦後的寒毛都一根根豎立起來。
皓皓月色下,地上的落葉、頭上的發絲在風裡飛舞的驚鴻一瞬!
撲下的猛虎泛起一道煙霧,呯的砸在顧言腦門,他低頭一看,是紙折的猛獸形狀。
果然是在考驗我。
他敲了敲旁邊的小婢女后背,後者驚醒過來,順著顧言的手指,看到地上的折紙,愣愣的出神,小腦袋瓜裡此刻還沒弄明白,那麽大一頭老虎,怎麽變成折紙了。
“山下木屋就看出你膽大,想不到真的大到不怕死,我算是服氣了,你們書生都是這樣?”
陡然一聲話語從那殿閣上方傳來,一道身影蹲在那,嘴裡還叼著一根雜草,正是顧言跟著的那人。
“既然你那麽想學,那我引你見師父!”
那人縱身跳下來,撿起地上的折紙揣進懷裡,蹲在顧言面前將他攙起來,拂去灰塵,衝顧言笑了笑,說了聲:“跟上!”便轉身走去殿閣。
地上銀白的月光裡,顧言的人影泛起氤氳,朝前面走動的那人的影子悄無聲息伸出雲須。
這時,那人走上石階回過頭。
“對了,跟我進去可以,但有幾件事要記住。”
顧言並未察覺腳下的異狀,背上書簍連連點頭,拉上還在發懵的小婢女跟上去:“別說幾件,幾十件在下也都能聽得。”
那人點點頭,繼續前行,跨過殿閣門檻,邊走邊道。
“隨我進了山門,如果有人喚你名字,不可應答,一直跟著我。”
“好!”顧言點頭應下。
“如果發現在你前面的我,出現了兩個,記住站在原地,不要跟著任何人亂走。”
顧言點頭,跨過門檻進去,舉起燈籠驅走了黑暗,回角勾欄,雕花的格子,一排排蓮台鋪滿灰塵,曾經的佛像灑落一地,回歸本相成了稀碎的泥坯。
此時聽著前方那人叮囑的一件件事,越來越覺得詭異起來。
“……師兄,你確定門中沒有鬧鬼?”
前面那人在最首位的神台前面停下腳步,朝顧言笑了笑,沒有接話而是繼續說道:“還有最後一件,如果聽到鍾聲,多了一條沒見過的路,不要循鍾聲過去。”
言罷,繞過神台,伸手推開側旁一扇不起眼的木門,身形頓時消失在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