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其羽生氣的時候頭上的毛會一根根立起來,就像是孔雀開屏一樣。”
符離未來跟別人介紹自己是怎麽認識燕其羽的時候,總會使用這樣一個比喻。
可相比於拿燕其羽尋開心的輕松寫意,被怒發衝冠的燕其羽追著啄卻顯得不那麽愉快了。
那個下午,符離吃痛的叫聲和被啄下來的狐狸毛飄散在整個操場。
等燕其羽追累了,符離也跑累了,一大一小兩個亂糟糟的毛團蹲在操場的花壇邊順毛。
妃紀在花壇上笑得快岔過氣去。
“我本來就不知道啊,為什麽要追著啄我……”
符離摸著被啄了好幾個包的腦殼嘀嘀咕咕,時不時斜眼看一眼趾高氣揚的小麻團子。
“哼!我不管!”
燕其羽腆著胸脯在花壇上走來走去,像是得勝的將軍。
“不過……念在小狐狸陪本大爺玩耍有功,本大爺賜你們兩個跟偉大的飛廉做朋友的……唉不是,你們等等我!”
正在燕其羽臭屁的時候,符離已經背著妃紀走遠了。
“你們還要不要我當朋友啊!別走啊!”
小麻團子晃晃悠悠地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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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澤面對突然多出來的燕其羽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只是平靜地登記了他的信息,給燕其羽算了個插班生。
雖然燕其羽對種族信息那一欄的麻雀精非常不滿,但奈何胳膊擰不過大腿,為了合法地留在學院裡,他也只能乖乖接受。
這吵吵嚷嚷上學的一狐一鳥一蜘蛛也就成了學院裡的一景。來進修的機動特遣隊士兵出操時,他們蹦蹦跳跳地去上課;他們爭先恐後地去食堂時,那些精悍的士兵們正在走隊列。
在狐狸尾巴的起伏和麻雀羽毛的飛散中,這些鐵血的戰士們在夕陽下的剪影日漸柔和。
日子便這樣一天天地過,符離也終於等到了學習化形的這天。
在這些日子裡,他逐漸不會再犯諸如把雞蛋放進微波爐裡加熱搞的廚房特意在門上貼了符離與狗不得入內;以為洗衣房裡轟鳴著的機器是妖怪並與其大戰三百回合後落敗;分不清旋轉門開合方向在門裡被困了一下午直到白澤去辦公樓辦事才把他救出來;把頭套進欄杆裡拔不下來吊了半天差點死掉……等等常識性的錯誤。
小符離成為了一個會自己吃飯、下雨知道往家跑、會玩智能手機、不會亂撿地上東西吃、適應現代城市生活的“有才、有德、有理想、有信仰”的四有好妖。
這天下午陰雲密布,本就不多的陽光被大榕樹茂密的枝乾一擋,更顯陰森。
符離心想這天氣真好,老天爺都在祝福我化形順利。
一個悶雷炸響,把符離浮現出來的小小自信炸碎,他連忙跑向教室,嘴裡不停地念叨著老天爺別生氣,我小狐狸不懂事說著玩兒的,您老人家別動怒。
等符離走進教室的時候,妃紀和燕其羽已經在了。
妃紀還是坐在第一排,燕其羽還是在睡覺——這家夥就沒有一節課不在睡覺的。
符離挨著妃紀坐下,靜靜等待著白澤的授課。
“下午好啊,今天我們要講的呢,是化形。”白澤整理了一下講稿,面帶微笑地看著台下的學生。“這一課,想必兩位已經期待很久了。”
白澤很自然地把燕其羽排除在外。這個自稱風伯飛廉的家夥在面對符離白澤妃紀的輪番勸學時,總是滿臉無所謂地表示她需要的一切知識都已經存在了血脈裡,
不需要學習! 白澤也就只能依她。
“那我們便直入正題,符離,妃紀,你們說,妖為什麽要化形?”
“因為化形了才能長生?青丘的大家都是這樣說的,不能化形,說到底還是妖物野獸之流。”
“因為……大家都要化形?就沒有聽說過修行不化形的妖怪。”
符離和妃紀給出了各自的回答。
“你們提到的,其實還是化形的結果,而非化形的原因。”
“因為有妖已經化形,所以不化形就成了弱者,成了野獸。”
“因為大家都知道化形會變強,所以大家都來化形。”
“可為什麽妖化形總是化成人,為什麽妖化形成別的妖就是失敗,就是走火入魔呢?”
面對白澤的一連串發問,台下的二妖都陷入了沉思。
是啊,為什麽呢?難道人就是天理的寵兒?萬事萬物都要化形成人才能獲得認可?
“因為人,是走得最快的‘妖’。”
白澤的聲音將二人從思考中拉回,又拋出了更重磅的結論。
“什麽是人呢?是生物學概念上的人類?還是長了四肢五官、眼睛是橫的鼻子是豎的的東西是人?又或者是穿衣服,說人話,知禮儀,懂榮辱的是人?”
“在數百年的求索,和近代以來靈氣消散後的實踐來看,其實人和妖,本為一體,不過是先與後之分。”
“或許在數萬年前,人的祖先和妖的祖先都是掙扎在這天地間的凡塵俗物,靠著天生的神通和軀體求生繁衍。”
“在那時,一個生物折斷了它的股骨、翅膀、魚鰭、螯肢時,將要降臨在它身上的命運只會是死亡。我們都知道,這是萬物之定理與必然,可一切的變化就發生在一萬五千年前的某一天。那天一個人類折斷了自己的股骨,而他的同伴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他們保護了這個受傷的同伴,有人為他處理傷口,有人為他提供水和食物,有人照看他,免受其他生靈的傷害——這是歷史書上記載的那一天。”
“從那一天起,人道出現在了這個星球上。所謂人道,便是從必然王國通往自由王國的橋梁。”
“當你生存在必然王國時,你不捕獵就必然死亡,你跑得慢就必然被捕食,你失去了能力就必然被淘汰,這就是自然界,這就是必然王國。”
“而人道所象征的自由王國,便是在你衰弱時有人保護免於死亡的自由;不願從事捕獵時可以去耕種的自由;跑得慢時可以駕駛車輛使用工具的自由。”
白澤看著聽得入迷的二人,欣慰地點點頭。
接著,他開了個玩笑:
“要是那天做出這個選擇的是鳥,是狐,是蜘蛛,或許今天我講的就該是鳥道,是狐道,是蜘蛛道了。”
“那時沒有人知道這是人道,大家叫它香火,叫它功德,叫它因果。”
“越來越多的妖發現,殺人太多的凶妖在城市中會格外倒霉,甚至會憑空遭到雷劫。除此之外,這樣的妖還更容易走火入魔,墮落成沒有自我意識的魔物。”
“而變化為人型的妖,修行時如虎添翼;生活在人群中的妖,更是像吃了天材地寶,突飛猛進。”
“哦!怪不得白澤先生會在人間做了那麽多年的說書先生!”
符離一下子就想起來青丘那個經常跟小妖精們講故事的家夥。
“是的,我那原身也在人間遊歷了許多年,積累了不少人道潤澤。”
“久而久之呢妖便被人類分為了兩派,一派稱為瑞獸,另一派稱為凶獸。各類史書上記載著妖鬼精怪出現後帶來的祥瑞與災禍,也不過是選擇了參與到人類社會以求人道潤澤,或是選擇了撕碎,摧毀社會秩序以直接掠奪人道的區別。”
“老——師!”妃紀先是大喊了一聲吸引白澤的注意,隨後提出自己的問題,“所以才有太平盛世天下無妖氛,亂世災年妖邪四起的說法嗎?”
“沒錯,妃紀說得很對,實際上無論是災年還是盛世,妖怪的數量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活動的方式不同罷了。”
白澤從講台上走了下來,拖了一張凳子坐在妃紀和符離面前。
“所以我們化形,歸根結底就是為了求一個自在解脫,這種自在解脫不是牛鼻子老道那種避世的自在解脫,而是在規則之下的解脫,與眾多同道去面對天地之間那大恐怖。”
“孔夫子說,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便是這般境界。”
“明白了化形的來歷和目的,那化形的方法便一目了然了。”
他舉起了兩隻手。
“通過辯物法的修行,我們先明了‘物’,此後以‘物’映照出‘我’。”
“現在我們便要把這個過程返還回去,先從物到我,再從我到物,但這次的物卻和上一次發生了飛躍——從我返回的,並非是寬泛模糊的物,而是明確直接的‘人’。”
白澤先用代表著“物”的左手將代表著“我”的右手推動,又用“我”將“物”高舉回原處,可這個原處已比出發時的位置要高上許多。
“這便是辯物法化形的方法,也是接下來一切修行的起點。”
白澤坐回椅子上,抬了抬眉毛。
“你們兩個現在可明白這些日子以來叫你們學習現代社會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直接教你們化形的原因了嗎?”
二妖連連點頭。
“那就試試吧,由物及我,再由我及人。”白澤對著兩人擺了擺手。“我出去散散步,幫你們護法。且記住!人並不是皮囊的人,而是靈魂的人!”
說著,白澤指了指自己的身體,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頭。
還沒等白澤走出教室,妃紀和符離便開始了冥想。
“真是心急啊!”
白澤看看已經入定的二妖,笑罵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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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離靜息入定,將心神沉入腦海。
在識海的最深處,是一個破舊的,縫得歪歪扭扭的墊子。
在辯物法修行的第一課,白澤讓大家選擇一個最讓自己放松和舒適的場景或物品來觀想,作為自己道途的根基。
符離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記憶中最溫暖和柔軟的一角。
墊子很破了,被縫補了很多次,可還是有些邊角露出了棉絮。
符離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如同他狐生中過去的無數個夜晚一樣。
令人安心的氣息包裹著他,就像爸爸和媽媽。
這是符離一絲一縷勾勒出來的世界,也是他最舒適的地方。
這便是符離的“物”。象征著“我”之存在的一方世界。
破舊的墊子載著熟睡的符離輕盈地向上拔升,拔升,不斷地略過一個又一個過往,穿過記憶與過往。
他停在了白澤的面前。
熟睡的符離翻了個身,從坐墊上掉了下來。
被驚醒的符離看到眼前的白澤卻沒有驚慌,沒有像往常一樣瑟瑟發抖,等待著責罰。
他抖了抖尾巴,在白澤面前站直了身體。
他知道面前的白澤是那位青丘的,真正的白澤。
可站在此地的符離,並不是犯了錯的混小子符離,不是一無所知的笨蛋符離,而是踏上了求道之路的不加任何修正的符離。
“這便是我。”
白澤頷首,微笑,化為無形。
可當白澤消失後,符離卻突然陷入了迷茫。
“人”,到底是什麽呢?
哪怕是在進入人間界後,符離認識知道名字的人類,算上辰亮也不過是兩個半。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兩隻狐爪,卻不能從中看出個花來。
越是無處尋找,符離便越是焦急;越是焦急,化形所需的內定便越是消散。
當符離從冥想中醒來時,他隻感覺渾身酸軟,心力過度消耗讓他的從靈魂到軀體都十分疲憊。
“符離同學!快看快看!”
一個聲音從課桌另一頭傳來。
符離艱難地睜開眼皮,只看到一個黃色短發的女孩兒俏生生地站在講台前。
“啊……妃紀呀……你成功了啊……”
“怎麽這麽懶洋洋得?”
妃紀伸出手來揉了揉符離的臉。
“我帶你回宿舍吧!”
“嗯……謝謝妃紀同學。”
符離囁嚅了一下。
“另外,恭喜你化形成功。”
“哼,這才像話嘛!”
妃紀輕輕地舒展背後長槍般的節肢,把符離從課桌上抬起來,讓他用一個舒服的姿勢趴在自己的肩上。
“只是一次化形而已,我相信,符離同學下一次肯定能成功的!我會在你前面一點點的地方等你追上來,可不要讓我等太久哦。”
妃紀的身上散發著一種太陽曬過的棉被般明亮的氣味。
“符離要吃什麽呢?我一會兒給你帶!我也要嘗嘗烤兔子和香煎帶魚的味道!”
抱著符離的妃紀開心地哼著小曲,至於還在呼呼大睡的燕其羽——這種時候誰要管她!
“我吃和你一樣的東西就好。”
符離無奈地歎了口氣。
-唉,化形真是好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