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孫木由聽石盤陀說要接雨,想到後面不遠就是去漠地,倒也確實會缺水。這少年本未是黃沙之地的人,不諳其中道理也難免的。
就是,那石氏如此精明,竟知要趁著雨天貯水,再加之口氣肯定,想必對沙土中的掌故已然熟絡。不免讓少年對他的底細多留了一份心,原本相許同行,真為了多個伴侶,好相互照應,只是如這般莫知根底,到底未可全拋熱情。
他便試出問道:“兄台已探完沙漠了?”
石盤陀答:“是也,自然去過。不過弗能橫穿,好險送了性命。”
木由道:“這般險惡難存之所,為何仍要棄安赴危呢?”
漢子複曰:“那烏鹮之地實在是個好去處,此生不去,縱死猶憾。”
少年仍想再說,就是電閃雷鳴、大雨傾盆的,兩個人在外面豈可久立,隻得接了些水便各回屋內。這鹿野苑也不是什麽強所,外面下小雨,屋簷便漏毛毛雨;聞得窗頭是“天地晦冥風雨黑”,裡面正好是“留得殘荷聽雨聲”。
兩人盡皆狼狽,又是天黑,各自難看真切,偶爾白光閃過,掠來一絲亮影,卻也難瞧清楚。折騰了這些時,倦意未消反漲,便雙雙入了夢境。
那木由迷迷糊糊再醒時,耳邊風也沒了,雨也頓止,揉眼看去,呀然一驚。昨夜隱約視見過這石盤陀的模樣,自知不十分耐看,只是無料如此怪覺。
你道他怎生模樣,正是:
青面凝膏霜氣紫,藍須五綹與腮齊。
紅眉岔作通鉗腿,赤發飄成帳下旗。
張口錐牙如鏽銼,出聲喉鼓若駝蹄。
身著虎襖猶缺袖,才見人模半點皮。
大漢如夜叉一般,修羅無二,生人瞥半眼,都不覺為善屬。木由留下這印象之後,總覺得此人將背刺於他,因而一面提點著小心之意,一面又自告道不可以貌取人。
石盤陀見他打量自己許久,面上有半遮掩的驚懼之色,心中已明白七八分,如此告之:“我這模樣,當初也還俊朗,只是為了修法,日漸損傷至此,真是有所得必有所失啊。”
木由言:“無礙,且一同出發。”
遂取出銅版來,循著路線欲出林子。約莫又到了落陽西沉的光景,這兩個才漸漸覺得樹叢少了,廣見的是些灌木,草色徐徐而淡色,終要露出黃土來。
“恐怕要進得沙漠了。”石盤陀抹了把臉,眯眼說道。
男孩頷首,一路手持銅版而行,不敢偏離一步。只是見日色漸要沒了,這裡荒蕪又甚於林中,連遮蔽的枝葉都沒有,只能好歹收集些椏杈來,拚湊成一個棚兒,兩人擠在底下,勉強將就一夜。
這木由哪裡睡得著?便要同石氏談文,誰知道這貨一坐倒,就徐徐出鼾聲了,任他如何呼喚,也不複醒。
“怎得如此之快!”少年暗呼。
他討個沒趣,自家也只能將倦意籠住,俱化作了眠意。只是這路上本就不少磨人凶險,怎會叫你安睡?故而那木由正合目時,聽見一陣喊叫。
“呀!”他驚叫一聲,忙睜眼來探,卻是一大漢領一夥影子般翻湧的兵士搶殺過來。那女脩早已遁出前迎敵,巨檑自於空中翻滾,抵住眾賊。
木由趕緊追上接戰,兩股便鬥在一處。他這時不曾聽見石盤陀的聲息,方欲查看,卻見那廝已被縛了,灰頭土臉,似乎是叫人抓住後頸,臉朝下在沙地裡連磕了幾次。
緣何如此不經打?木由心中疑惑,
這一走神,忽覺足下一緊,還未及反映,便覺一股力一拖,身子直挺挺倒下去,在地上滑行了幾步路,便望見眼前飛來一個袋子,如同迎風一般鼓鼓囊囊,隻一罩,人便整個遭包裹住了。 這一前一後,說時已經慢了,那刻卻在電光火石之間,故而木由這機靈人也中了招。他在其中翻滾幾下,迷迷糊糊卻聞見一股奪魂的香味,繼而便人事不省了。也未知是何緣由,孫木由另一半神識總覺得眼前非真,不過是噩夢,卻又喚醒不得這副身子,只能一重神識接著一重地睡去,最後怕是要長眠難醒了。
倒也沒這麽糟,正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木由自發蘇醒,在袋中使勁翻滾,動動身子,也能將就立起來了,遂四處走走,又看見這袋中收著許多物什。
真個是:
一角擱著幾顆心兒跳,紅的善心,黑的惡心,白的荒心,藍的穩心,心心在打架。
一頭放著幾對眼兒眨,圓的慧眼,尖的拙眼,細的媚眼,粗的怒眼,眼眼在裝瞎。
高閣上束著幾摞書,厚的才書,薄的財書,紙的彩書,竹的菜書,落了灰兒也不翻,一翻開,並無片字。
桌子旁點了幾盞燈,油的清燈,蠟的濁燈,有腳的飛燈,沒腿的歎燈,換了撚子也不亮,撥亮了,照見半厘。
看了一周全無用,隻那不顯眼的一個黑旮旯,貯著一兩捧水,還飄著一點木屑兒,不曉得能和不能喝。
此刻,忽聞袋外有叫嚷之聲,或可猜著是那頭目在呼喝:“小的們,燒熱了鍋,煮沸了水,一早兒開膛破肚,明兒一起便可飽餐!”
眾皆稱是,木由方想到恐遇見吃人的魔障了。他在袋內暗念了咒語,還好有用,化作一道煙兒便就著縫隙鑽出來了,自隱去身形,欲查看這裡的底細。
他定睛一瞧,卻大吃一驚,那座上狂笑的魔王,竟會是石盤陀!莫非他自導自演,弄了一場騙局來賺自己?正狐疑,後頭有人呻吟,再看時,卻是一群小妖在揍一人,口中歡喜叫囂:“打得硬實些,肉有勁道。”
他再細瞅,那被打的正是青面赤發的石盤陀!這怎會有兩尊正主呢?
他未及多想,出手弄了道神通,將那打人的小妖皆暈了,再顯露身形,一把解開石氏束縛,便追問:“怎那魔王與你一模一樣?”
漢子苦愁大臉,愣半天憋出半個話來:“莫說長得一般,他方自呼其名,竟也喚作石盤陀,叫俺有何話說?”
孫木由明白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正要悄悄同他退出去,豈料身後又刹那射來一物,女脩凌空替他擋了一招,仍是那個袋子。
少年氣怒,回首掏檑,即與魔王鬥法。捉他們的石盤陀一面戰,一面顯露獠牙:“我本拿你當修行的道人,未曾要加害於爾,只因你帶寶物,倘或交出,全都好說!”
木由手上出招不止,躲他一窩心老拳,口中卻問道:“什麽寶物?”
“你有一方銅版圖,是意外所得,是也不是?”
少年冷哼曰:“是又如何?你今要它,若禮遇來求,我未必不許,或可一道同行,既然發惡搶奪,便再未能得也!”
魔王將身一駐,嘴上揶揄:“我石盤陀看上的,早晚是我的,你如今自己奉出,免受痛苦!”
這惡怪又是誇口,又是交戰,轉頭則吩咐手下:“那與我同體貌又不同心者,實屬可恨,今日便要食其肉,寢其皮,方安吾心!”
眾小妖聽之, 急忙更賣力地添柴燒火,打磨利刃,鍋口滾燙,白煙亂飄。
木由見片刻不能拿住惡石盤陀,虛晃一招,擇機使出化身的法門,一時間數十個孫木由將惡石盤陀團團圍住,無料對方呵呵一笑,沉著應戰。兩人從屋內鬥至外面,漸行漸遠,竟然已經超出了洞窟。
此刻,化解束縛的善石盤陀像是消了筋骨麻痛,來上勁頭,運氣行功,只聽得大叫一聲:“著!”
魔王吃驚之際,一個焚燒不停的巨火罩子瞬間墜落於地,霎時將其困囚,弗能脫身,又四面飛出幾道妖藍的炎柱,灼其形體。由此那妖怪再無先前的強勢,連連求饒。
善石盤陀似憋了半天,出言痛罵:“你這走偏了心的混帳,俺許你如此囂張?也敢號作‘石盤陀’,用老爺的模樣!今日定叫爾死無葬身之地!”
說罷,石氏愈發用了些功力,赤焰赫然一縮,幾道淒厲慘叫過後,妖魔漸漸消聲,終至無形了,石盤陀面色大駭,趕緊收了法器,原來還是那袋子。
木由視漢子用法已擒住敵酋,便未奪他的功勞,這時見他神色慌張,也很疑惑,忙問:“何故難安?”
盤陀道:“吾法寶燒敵,總有余燼,今無影無蹤,恐他遁形而去,日後難免拖遝,如之奈何?”
少年搖了搖頭:“莫非汝今憤而力盛,故連灰燼也煉沒了?”
石氏仍未舒眉,自顧喃喃:“但願如此。”
既已,他又與木由商議,叫其且隱了身形,自己佯裝魔王,騙那些小妖放松警惕,一一捉住,正好借這裡的鍋烹熟了,拿做乾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