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學的第一年就結識了一個讓人動心的女人。她叫藍楹,我私底下叫她小火車,因為她總是急匆匆地忙來忙去。我的大學課程排得不夠滿,有不少閑暇時光用來閱讀和擺弄樂器。一個青年畫家住在學校宿舍樓南面的一排平房裡。他熱愛畫畫到半夜也亮著燈在畫室裡踱步的程度,但我們誰也說不清他在畫紙上究竟畫出了什麽。他隻畫一些帶著色彩的輪廓,有時是幾筆或柔和或硬朗的斷斷續續的線條,有時是塗著幾種不同顏色的染料的色塊,但他在畫那些抽象的畫作以前會進行一個長時間的思考,他思考的時候就會在地下一層的琴房裡彈奏柏遼茲的《莊嚴的頌歌》。我相信他進行著一種嶄新世界觀的探索,因為那些畫看似毫無內容可言,但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感。我猜測那些金黃的色塊是秋收時節的麥田,黑色灰色疊加的色塊是麥田裡的農人和歌者,藍白相間的色塊是點綴著白雲的藍天,大片留白則是剛剛入秋時的和煦的晚風。我認為自己能看穿他要表達的那種凋敝感,因為他的畫作裡常常摻有一種難以覺察的落寞情緒。作為互相驗證的證據,他在地下一層彈奏的樂曲總是帶有幾分悲壯感,以至於憂愁的雅趣也是不必要的,因為他從來沒有彈過蕭邦的夜曲集。
我是在那間畫室第一次看見藍楹的。她和另一名少女是那位畫家的助手,正在準備構思自己的畢業畫作。她大我兩歲,對自己在藝術方面的才華深信不疑。她時常凝視青年畫家的寥寥數筆的畫作,也時常坐在畫室的窄小的陽台上向夕陽的方向望去,漂浮在暮際的秋色為她製造源源不斷的靈感。我和她的第一次交談發生在我對其中一幅畫作皺起眉毛的時刻。她認為我有意冒犯她的導師,因為那幅畫作——據她所說,是他花費了半個月的時間構思並在第二年三月才完成的作品,那些靠攏的線條像是一根蓬松的馬尾巴。我說它是一幅失敗的作品,誠然它帶有超現實主義的特征並且在表現形式上渲染得濃墨重彩,但它其實是一副空架子,既沒有內容也沒有情緒,說它是太陽落山後的雲城也好,是一條被彩霞染色的圍巾也罷,它不被框定的本身已經將它局限在缺乏意趣的可能性裡。我自以為是的評論引來了她的大笑。她低聲告訴我她也是這樣想的,她也認為這幅畫作只是在故弄玄虛,“然而即便這樣,它也比你在畫展中見過的畫更出色。”她向我尋求一種讚同的語氣。我滿足了她。
我並不喜歡荒誕派的、抽象派的畫作,因為欣賞它們的前提是你需要有足夠多的精力去想象、去猜測。同時它們過於直率地表達情緒,表達對荒誕世界裡的荒誕人物和荒誕事件的嘲諷。然而世界本身就是荒誕的,對於一個已經洞悉到這一點的人來說,再去渲染世界的荒誕性,再去揭露荒誕世界背後的不忿情緒更像是一場缺乏自控力的酗酒。畫家所呈現出來的情緒不過是醉醺醺的狀態罷了。因此在參觀過幾次青年畫家的畫室以後,我便失去了繼續欣賞那些畫作的興趣。但我仍舊常常去那裡參觀,每次去的時候會帶上一本《八月之光》。有時會帶上一疊速寫作品,交給藍楹雅正。當她看見那些速寫紙就不留情面地笑起來。她如此愛笑,以至於木桌上的吊蘭花也被感染了。她說我缺少繪畫天賦,這樣的速寫連普通的藝術生都不如。這一點我當然知道。我只是對顏色多一點興趣,在主色調為黃綠色的畫作空間裡,邊緣上的線條格外需要灰褐色的陪襯,
以避免畫作變成照片的翻版,然而速寫是不需要鋪陳什麽顏色的,甚至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乾枯的骨架。 在她觀賞我的速寫作品時,我就坐在旁邊端詳她的臉。我從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過少女的臉。她的眼睛深邃而靈動,臉頰的線條如細沙般柔和,長發披在淡藍色衣領後面,嘴唇含著一抹淺淺的笑。我能聞見從她身體的某處散發出來的牛奶般的香氣。那種暖暖的香氣從她衣領附近一股股湧來,令我在傍晚時分的畫室裡熏熏欲醉。事上我們只是在討論繪畫本身,對繪畫以外的東西沒有任何觸及,而我早就料到了這一點,因而在來這裡以前花了點功夫查閱西方繪畫近一百年來的發展歷程,我覺得西方繪畫在半個世紀以來完全失去了馬奈在開辟這一條道路時所展現出來的朝氣蓬勃,現實裡的不少先鋒畫作就像是一群扭捏作態的貧血病人的臆想,整天幻想著憑借某幅畫揚名立萬,或者幻想那些附庸風雅的大買家為他們一擲千金。我做這樣的表述時完全被自己的無知纏繞住了,因為我對繪畫史的了解甚至比繪畫本身還要多,而客觀評價別人的畫作不僅需要深厚的美學修養,還需要看過無數場畫展,觀賞過無數現代畫家的代表作,而現實是我真正參觀過的畫展只有美術館裡舉行的水墨花鳥畫展。不可避免地,我在一口氣說完這些瘋話後就懊悔起來,並露出那種隨無知伴生的羞澀表情。況且某種意義上我也是在抨擊她的導師的作品乃至她的畢業作品——那是一幅藍色的水仙花,那幅畫她創作了三個月也隻完成了一半。
但我隨即釋然了,因為她沒有在意我憤世嫉俗般的表演。我趕緊岔開話題,以便把流動在空氣裡的尷尬的粒子全數收集起來衝進下水道裡。那時她的女伴圃薇回來了,她看見我的速寫稿就大加稱讚,仿佛它們真的值得那些讚美一樣,她被她的稱讚逗笑了。藍楹說自己已經說了實話,這位小她兩歲的法學院學弟缺少繪畫才華,隻適合做一個規規矩矩的鑒賞家。而圃薇似乎不認同這一點,她說她有一百個理由稱讚那些速寫,“瞧瞧這裡的用筆,還有這裡的線條,沒有一點匠氣,倒像是靈感和激情相碰撞的產物。你適合描畫裸女。”然而裸女在我心中出現的形象並不是純粹的、聖潔的和藝術的,而是讓我產生一種無法抑製的性熱情,無法抑製地試圖探索女人的身體、欲望和抵死逍遙的想法。因此我坦率地說自己不敢去看裸女,遑論將其畫在紙上。她們笑起來,吊蘭花也跟著這些笑聲搖搖晃晃。
後來我常常去那間畫室參觀,並且買來許多裝在塑料盒子裡的精美畫冊。青年畫家並不在意我這個熟悉的陌生人,他仍舊一心一意地投入創作,只要我不發出什麽聲響,他很樂意我在他的堆滿牆角的畫作旁邊徘徊。他的兩個女助手在旁邊的畫板上調勻水粉,又把一張畫布平鋪在木桌上,仔細檢查著畫布上的紋理。我喜歡牆角的幾幅畫裡傳達出來的朦朧感。以至於不需要什麽想象就能感受到其中的情緒。我看見畫中的穿著紅綠相間的圍裙的女郎懷抱著一束百合花。看見她低頭沉思著,將額頭輕輕靠在那束白花上,鵝黃色的花萼耷拉在她纖細修長的手指間,她身後是一張淺白色的餐桌,牆壁上掛著一面看不清輪廓的相框。她準是個有故事的女人,那靜謐安恬的神情勾畫得準確且飽滿,只是和其他的畫作一樣欠缺一些活力,就連右上方投射過來的鮮亮的光也不能改變這一點。另一幅畫上的女人光著腳坐在床板上閱讀,有著同樣安恬的神情,同樣典雅的舉止和同樣缺少活力的表現方式。事實上完全不需要情緒,我在觀賞她們的時候想到女人的命運,想到詩詞裡所說的離愁別緒和屬於人類的共同的憂傷。而當我仔細辨認那些描繪肌膚和衣飾的細膩的水粉時,忽然感覺自己此前的大發議論是多麽滑稽可笑。但我仍舊感覺人物的刻畫上有一點突兀,就像倫勃朗的畫作一樣對眼睛的描繪過於突出,使它們像是濃縮的黑夜一樣讓人不敢直視。
在我盯著那些眼睛仔細看的時候,青年畫家走過來,並遞來一支香煙。他問我對哪裡感覺不滿意嗎。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找我攀談。是的,那雙眼睛像倫勃朗的自畫像一樣令人過目難忘。“倫勃朗的眼睛患有斜視症,”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讓我坐在向陽處的椅子上,上面有一塊未經整理的畫板。“這個女人的眼睛同樣有問題。”
“除此之外呢,還有什麽感想。”他推開陽台的窗戶。
“莫名的失落的情緒。”我把畫板移開,把煙搭在煙灰缸上。我覺得在畫室裡抽煙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他點點頭,說自己在作畫時就懷著一種失落的情緒,他努力克制過這種情緒,但在過往的多年裡他始終沒有克服這一點,一旦作畫,情緒就隨著畫筆蔓延,讓他筆下的靜物畫和肖像畫都沾染上憂鬱和惆悵。“為此,我寧願自己的畫缺少內容。”他點燃手裡的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隨即傳來圃薇的抗議聲。他將煙草上的火苗掐滅,轉身回到那幅未完成的畫作前,仿佛和我的談話不曾存在一樣。我在那裡枯坐了一上午。我想我是在浪費時間,但事實上我在等待藍楹,在觀察她的表情和動作,觀察她創作那幅畢業作品,觀察她如何調製染料又如何揮動畫筆。
又一個沒有課的午後,我陪在藍楹身旁,看她為一幅鉛筆勾勒的山水畫上色。在她停下來喝茶的間歇,我問她是否願意和我去一個名叫紫風鈴的咖啡館喝咖啡。她不解地問,為什麽不在畫室裡喝咖啡。我說在咖啡館能聊一些與繪畫無關的話題,比如季節,比如天氣,比如大學門口熱鬧非凡的街市和燈紅酒綠。她說我也可以在畫室裡聊這些,只要她不忙,我可以聊任何能想到的話題。然而她在畫室裡沒有不忙碌的時候。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極其逼真的認真勁兒,仿佛她真的這樣想,真的認為我在畫室裡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地去說這些閑話,並且能在她忙碌的間隙——她偶爾停下來喝一口保溫杯裡的毛峰茶以及在午餐結束前蹲在地上檢查那幅畢業作品邊角上的水粉痕跡——插進一些能引起她注意的話題,這完全是臆想。從她表現出的認真勁兒裡,我就意識到自己被她無情地挫敗了。她沒有一天表現出對我的女人般的關懷,雖然我不能否定她一直容忍我在她身邊走來走去,說一些放肆的話,然而我們真的存在感情嗎,她認真的臉我沒有看夠,可是我已經出現了免疫反應——那張嬌俏的臉已經不能隨意調動我的心跳,那雙我能貼近觀察的眼睛也無法輕易使我露出陶醉的笑容,只有那股似有若無的牛奶體香時不時蠱惑著我靠近她,直到她發覺後尷尬地後退兩步。
顯然她對我沒有感覺,這是一個月以後我才意識到的現實。我的熱愛攝影的朋友曾在畫室門口拍下一張我和她相互靠近時的合照。他將照片拿給我,我又把照片拿給她,她笑著說我的臉上寫滿了拘謹,眼睛還盯著她的藍衣領。她的笑容讓我堅定了她對我缺少愛意的猜測。因為沒有愛意,連羞澀感也悄然消退了。於是我決定在那個下午以後不再去畫室參觀,傍晚離開的時候,圃薇叫住我並把一本速寫畫冊交給我——也許她真的認為我纏著藍楹的目的是為了在速寫畫上有所造詣。我接過那本書沒有道別就黯然離開了。
天氣不知不覺涼了起來,十月底雲城下了一場冷雨。我在陰雨天穿上厚絨衣,撐著傘在操場上散步。秋後的雨跟夏季雨終究是不同的。夏天的雨雖然雨量充沛並且裹挾著雷電,但雨水落在地上會有一種暖烘烘的感覺,而秋天的雨帶著一股逼人的寒氣,越到傍晚越陰冷,漫步在雨後的路上,空氣乾淨清冽,冷氣像是附著在身上,每走幾步就要顫抖一下。我已經有一個月沒去過畫室了。聽藝術學院的同學說,青年畫家還問起過我的情況。因為去畫室參觀的人屢屢因為製造出聲響而被他趕走,似乎只有我是一個例外。他還是會去地下一層彈琴,有時路過琴房的時候,我能聽到獨屬於他的演奏。我在敷衍時間,去圖書館借閱詩集和史學專著,小心翼翼地避開裝滿畫冊的書架,然而拿著書到三百米外的紫風鈴咖啡館閱讀。
我的同學一個接一個投入到美妙的戀愛裡。他們在師范學院和護理學院邂逅一個又一個美人。她們融於夜色的深邃眼睛總是有意無意讓我想起那些尷尬的往事。樓道裡塞滿甜蜜或爭執的講電話的聲音。躲在操場南邊的樹影下吸煙的小夥子們在談論求愛的細節。不遠處是戴著眼鏡專心讀書的女同學。我想戒掉感情和性欲。我同在花城上大學的路櫻通信,說一些生活上的瑣事和糾正舊日回憶的不詳之處。咖啡館裡永遠不缺少相互依偎的戀人,也不缺少坐在咖啡桌前擺弄電腦和手機的女士,有的顧客要來一杯加薄荷的甘蔗酒,有的則要來一杯澆滿奶油的奶茶,點單的動作看上去輕盈而典雅。這美妙的深秋。我在座位上觀察玻璃櫥窗外的景致和咖啡廳裡客人們的舉止。我聽說文學院正在舉辦詩歌大賽,就把一年前寫就的一首詩交了上去。我在反覆斟酌那首詩的一些句子的時候,想到一些別致的意象是不存在的,或者隻存在於我的夢境裡。而夢境常常靠不住,並不只是邏輯上靠不住,在場景上也格外脆弱,轉瞬之間就碎成一片水霧。
直到那首詩摘得文學院一等獎以前,我仍然相信自己對詩歌的熱情遠遠不及速寫畫。我只是礙於藍楹這個名字不想再拿起鉛筆,將來總會重新投入手繪的紛繁世界裡。文學院在一片質疑聲中將一等獎頒給了我。那首詩很長,使用了奧德修斯出海的幾個典故,雜糅以奔放的熱情和瑰麗的夢境,像是從維吉爾的長詩裡擷取出來的一樣。那個晚上我作為優勝者請宿舍的朋友們喝酒。文學院的慕名而來的新朋友也加入到這場宴席當中。我們在酒桌上假裝世故地相互舉杯,認真討論著捕捉靈感的訣竅,討論細致打磨修辭的必要性。宿醉使我一整夜都無法入眠,我不斷嘔吐,隻想等拂曉時分宿舍大門打開,去醫務樓拿藥。醫務樓在藝術學院大樓的南面,我捂著肚子在鋪滿晨露的冷冰冰的石路上疾走,活像一隻受了傷的喪家犬。涼風從琴房東南角的過道裡徐徐吹來,緊接著我就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氣,但我說不清這種香氣究竟來自柑橘還是洋繡球。
“是你,你……怎麽了。”藍楹坐在石路旁邊的花圃前,手裡拿著一本書。
我對在這裡邂逅她並不感到突兀,於是向她稍作解釋,盡量不讓忽然湧動的情緒影響我的思路。她攙扶著我往醫務樓走,這使我感到一點暖意,而我身上殘留的酒精味使她頻頻皺眉。我勸說她醫務樓已經近在眼前,她可以放心回去了。她沒有回話,等醫生開完藥以後才問我,為什麽再也沒有去畫室找她。是的,為什麽再也沒有去過,圃薇借給我的畫冊甚至沒有翻開一頁。我無意識地重複她的質問,無意識地看著陽光透過一株株懸鈴木灑在校園小道上。然而承認這一點是很難的,這需要把即將愈合的傷口重新撕開,再做一次無意義的檢查以證明曾經的傷害觸及過深層的血管和肌肉。
我說我只是厭倦了油畫、厭倦了速寫和一切有關繪畫的要素。每當走到這裡我都繞開藝術學院大樓,繞道西面的音樂廳。然而她仍是一臉不解,那種神情讓我想到我約她去咖啡館時她臉上顯現出的認真勁兒,因此不免有一種受奚落的感覺。我客套地向她表示感謝後,準備同她道別。
“然而你沒有說清緣由。”她反而表現得像是受傷的一方。
我在咽下一粒藥片後慢慢整理了一下思緒。我承認我對你有過一種美妙的情愫。這種情愫使我每天都想見到你、靠近你。事實上如你所說,我對繪畫缺乏天賦,也缺少強烈的企圖心,我去畫家的畫室還時常在那裡等待一個上午只是為了親近你。然而,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弄明白這種單方面的熱情對你和我都是一種困擾……
我的話被她打斷了。“你是說……”她用手比劃著。我點一點頭。
“不過在一個月的孤獨生活中,這種情愫已經變成灰燼,我終於可以平靜地向你解釋這個問題,並且祝願你的畢業作品……”
她再度打斷我。那是告別前慣用的展現風度的話,但同時也是最乾癟無趣的話。我說這些話的唯一目的是告訴她不必懷有任何愧疚,就隻當一陣拂過面龐的無色的風落入背陰的草叢裡。“那種情愫真的變成灰燼了嗎?”她的臉頓時嚴肅起來。
“老實說,……還沒有。”我低下頭,避免接觸她的眼睛,但又無法欺騙她。“我是說……”
“我接受你的邀請,我們去那家什麽名字的咖啡館。”
“紫風鈴。”我說。
“對,紫風鈴咖啡館,多麽詩意的名字。”陽光正好照在她洋溢著溫情的側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