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酒吧的次數越來越多,但好在沒有養成酗酒的習慣。我的家鄉是個有著酗酒傳統的凋敝之所。酒總是很容易得到一種飲料,從高粱酒坊裡,兩塊錢就能打上一瓶,帶回去給固執的父親喝上一段時間。村莊像是泡在酒裡一樣。倘若在夏秋季節,勞勞碌碌的農業生活讓人們只在晚間悄悄地抿上兩盅,寒冬臘月就再也沒有阻止人們喝得酩酊大醉的理由了。白天在外面打牌喝酒,晚上回到自己的家裡繼續喝,有下酒菜喝,沒有下酒菜只要一點醃蘿卜、醃薺菜和醃菊芋照樣能喝。高粱酒、豌豆燒酒、小棗酒在當地最受歡迎,啤酒和葡萄酒因為度數低而乏人問津。快到過年的時候,走在街上很難碰見那種滴酒不沾的男人,無論是誰,身上總是難免沾著濃厚的酒氣,打招呼的時候張口一句“喝了嗎”,倘若沒有喝或者喝得少,總要想個理由去酒坊買酒。
我最恨喝酒停不下來的父親。自記事起,我跟父親幾乎從來不說話。我們沒有話題可聊,實在有事就請求母親代為轉達。父親經常在朋友家喝酒,每一次都喝到半夜,喝到只剩走回家的力氣才罷休。每次回家他帶著清醒時從未有過的笑容推開屋門,張揚他在酒桌上聽到的桃色故事。隨後傳來母親和他激烈的爭吵聲。那時我總是依偎在姐姐後背上,努力裝作睡熟了。他像一團陰雲,從這一側飄到那一側,母親哭泣的時候,屋裡就開始下雨。屋裡下雨,我就能看見一條條銀魚從木衣櫃的角落遊出來,身後跟著一隻跳舞的孔雀,有時是一隻張開翅膀的夜鷺,空氣裡響起一連串氣泡破裂的聲音。那時我最常夢見的是離家出走的場景。我試過無數次離家出走,並探索過無數條離家出走的路線。卻屢屢因為無法探索出一條完全避開周遭人群耳目的線路而作罷。倒不是一條都沒有,通往北方的一條路從來都沒有人走過。北方的土地滿是荒野和泥沼,在那些土地未被開墾的年代,那裡永遠不會缺少怪力亂神的故事。而我只有一次向北出行。越過五公裡遠的麥田和玉米地,就進入那片看不見邊際的沼澤地。那個夏季風總是特別大,並且天氣變幻莫測,常常在晴日高掛的時候莫名其妙地下一場小雨。我的書包裡帶著兩天的食物、一隻灌滿水的水瓶、一本《紅樓夢》和一件雨衣,以及意外得來的一支口琴和一枚魚鉤。當午後的陽光斜斜穿過柳樹林照在荒草上的時候,我才踏入那塊神秘的沼澤地。
我記憶裡那片無垠的沼澤地和荒地之間有一條綿延數千米的狹長地壟。地壟這一側土地被太陽曬得發硬,那一側土地卻格外松軟,像是踩在一團棉花上,是那種剛剛從紫色的晨曦裡采摘下來的沾著朝露的棉花。我走進沼澤地時感覺自己步入了一片陌生的新天地。不知道什麽時候,太陽隱沒了身影,大地變得一片晦暗,像是準備下一場暴雨似的,從遙遠的地方刮來一陣濕潤的涼風,眼前的景物許久沒有變化,仿佛我根本沒有向前走過。向西眺望好像有一條河,但我不能確定,那裡看似白茫茫的,有一道道泛著粼光的波紋。我想也許闖過這片布滿泥潭和芒草的沼澤地,會有一片開闊地,那裡有傳說中的藍色小鎮和長滿西瓜和海棠果的偌大果園。然而直到夜色深沉,周圍只有星星點點的光點,以及頭上不算明亮的月色。我那一次離家出走的原因是母親此前答應給我訂購一隻廉價的電子表,但在不久前食言了。我認為自己已經無法繼續在家裡住下去,我用盡辦法說服自己放棄遠行的念頭,
畢竟此前這麽多次遠行都失敗了,而且每次回家都會感受到火辣辣的嘲諷的眼神。而這一次我離開的時候就下定了死也不回家的決心。 不出意料,夜間下起了雨。我躲在樹葉密集的樹冠下,又匆匆地穿上那件淺黃色雨衣。牛毛細雨無規律地敲打樹葉,空氣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蟲鳴,屢屢有風從西面吹來。我努力保持鎮定和清醒,因為我恐懼黑夜裡可能出現的麻煩,可能冒出來的毒蟲和魔鬼。我蜷縮在樹叢下,坐在一片軟草上,懷裡抱著書包避免雨滴打濕裡面的書。我的強作鎮定之舉無法抵禦睡魔的蹂躪,不知道在什麽時間我睡著了,沒有意識到天氣放晴,霧氣彌漫,以及西面徐徐吹來的風變得異常寒冷。天空發白的時候我才醒過來。在朝霧還沒散盡的時候意外碰見了一個外鄉客。那人神情沮喪,像是剛從一條船上走下來, 褲腳掛著泥水。我跟他攀談了兩句,詢問沼澤地前方都有什麽景象。他說什麽也沒有,還是沼澤地,一直通往一個無邊無際的鹹水湖。然而,我記得地圖上沒有顯示這附近有鹹水湖。也許地圖標錯了,繪製地圖的人才不會來這種偏僻的地方呢。他點燃一根煙和我繼續慢騰騰地走著。我當然同意這一點,因為村莊東部有一條長約三十公裡的河流以及一個名為“隻落”的廢墟村莊,在地圖上都沒有標注。他問我為什麽一大早到這裡來,我說南部有一塊待收的麥田,我在那個泥屋裡度過一個夜晚。他沒有問下去,因為沼澤裡的小路變得越來越窄,只能供一個人通過,我隻好跟在他後面。我想知道前方有沒有傳說中的村莊以及浩渺的鹹水湖。然而沿途的風景不斷折磨著我。既沒有電線杆,也沒有蓄水池,甚至沒有耕牛或者騾子的蹄印,完全是一片處女地。連涼風吹來的方向都發生了變化,仿佛所有方向的風都往這裡吹,而太陽甚至在露出那張巨大的紅臉之前就被陰雲罩住了。我跟在他身後,漸漸停止了對話,我還問過幾個問題但他沒有接話,仿佛完全沒有聽懂我在說什麽。我們偏離了我預定的方向。我感覺我們在往東北走,而不是正北方。長長的芒草和一道道暗溝迫使我向西走。他的長時間的沉默和僵硬的走路姿態使我懷疑我碰見了一個鬼魂。而白天我倒不害怕鬼魂,隻害怕長久不散的迷霧和偶爾經過暗溝時裡面冒出的破裂的水泡聲。我們行走了許久直到我感到腹中饑餓才在一株槐樹下坐了一會兒。他已經離開,走的時候甚至沒有和我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