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了夏風的電話,齊教授開始做各種測試的準備,六十七歲高齡的他仍然忙活到了後半夜,以至於早上起來頭昏腦漲。用冷水匆匆的洗了一把臉,齊教授叫上了自己的學生,趕忙向醫院趕去。
醫院這邊,遺體整容的工作已經結束,陸彤被重新穿上衣服,帶上手套,僅漏出一張並不像原來的臉。盡管已經和燒焦後的樣子有了天壤之別,但是五官仍透露著說不出的那種不協調,像是清明節前擺在燒紙店門口的紙人……
齊教授早早趕到,來不及寒暄,就開始了布置認屍的房間。半個小時後,韓燕已經來到了醫院大廳的門口,葉秋梅站在門口等候著,等待著一位母親前來尋找她已經死亡的兒子。
一眼望去,韓燕整個人像是瘦小了一圈,穿著松松垮垮有些老舊的衣服,甚至身上還扎著做飯的圍裙。走近來,眼睛紅腫的厲害,想必是哭了一夜,一陣風吹來,韓燕竟有些踉蹌。雖然是在早上才通知的她,但作為一個母親和妻子,家中的兩個男人徹夜未歸,杳無音訊,她的心中又怎麽會想不到呢。見了葉秋梅,韓燕艱難的向她走來,葉秋梅迎上前去攙扶著她的胳膊,在抓起韓燕的手,葉秋梅沒有感覺得到一絲溫度,就像抓在手中的是一副包著皮膚的白骨。
房間在負一層,在葉秋梅的攙扶下,二人慢慢走向台階,也許是下樓的速度有些快,走到一半的時候,韓燕一腳踩空,身子向前倒去,好在葉秋梅身手極好,一把抱住了韓燕的腰,另一隻手死死的抓住了樓梯的扶手。可是韓燕的身體像被抽去了骨骼一般,就要癱倒在地上,幸好一個醫生衝了過來,二人合力把韓燕扶到了樓梯中間的平台上。
“這什麽情況?”醫生一邊問,一邊職業性的掏出手電扒開韓燕的眼睛進行檢查。
“怎麽樣大夫?”葉秋梅在一旁問。
“沒什麽大問題,她應該太虛弱了,缺乏休息,注意補充水分。我看她精神狀態也不太好,建議做個檢查。”
“我沒事。”韓燕推開了醫生的手,說話的聲音很輕,像是虛弱到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
葉秋梅在道過謝之後,攙扶著韓燕繼續向前走,幾十米的路走的卻這樣艱難,如果可能甚至希望這條路永遠也不要走到頭。
“前面就是了,你再……”
葉秋梅本想說“你再堅持一下”可是卻覺得並不合適,堅持一下為了什麽呢?為了見到面目全非,已經死了的兒子嗎!
韓燕聞言,隻覺得腳下一軟,再次癱倒在了牆邊,響起了微弱的哭聲。
葉秋梅也不催促,蹲在了她的身邊,耐心的等待著,一個剛剛失去了自己兒子的母親,走在認屍的這段路上,心中將是何等的煎熬啊。
良久,葉秋梅掙扎著,站起身來,葉秋梅發覺她的頭髮似乎都稀疏了許多。
這是一個稍顯低矮的走廊,兩側的門沒有門牌,只有編號,暖色的照明燈顯得有些壓抑,五分鍾的路,已經走了半個小時,終點近在眼前。
來到門前,葉秋梅敲敲門,裡面一位文質彬彬的年輕人將門打開,應該是齊教授的學生,他朝著葉秋梅點點頭。
屋子不大,幾乎沒有裝修,原色的水泥牆面裸露在外面,屋子中間放著一張極窄的床,蓋著白布,陸彤躺在床上,只露著頭在外邊。夏風和齊教授站在一旁,為避免不必要的刺激,夏風和葉秋梅都穿著便裝,大家的視線紛紛落在了韓燕身上。
韓燕站在門口,呆呆地看向屋子中間的床,卻沒有向前挪動半步。葉秋梅攙扶著她,也沒有向前,靜靜的等待著。齊教授推了推眼鏡,仔細捕捉著她臉上每一個表情的變化。
一股巨大的痛苦在臉上迅速彌漫開來,整個人的臉部肌肉都變得扭曲,夏風從未見過一個人的臉竟然可以作出那種近乎可怕的表情!從扶著韓燕的手上,葉秋梅感覺得到她的全身都在顫抖!這樣的狀態足足持續了約有兩分鍾,葉秋梅的手忽然感覺到對方一下子平靜了下來,臉上的神色竟也變得輕松。
眾人滿臉錯愕,任誰都沒有料到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齊教授眼睛一亮,看向門口的年輕人,年輕人心領神會的點點頭,轉身離開。夏風不解的看向齊教授,後者在他的耳邊說了些什麽,也走出了房間。
夏風慢慢將陸彤身上的白布拉起,緩緩蓋住了臉,當這個動作完成的時候,韓燕也開始轉身向門外走去,並沒有再浮現出悲傷的神色。夏風小跑趕上,在韓燕要走向醫院大門的時候,將她攬住,說了兩句話便將韓燕領向另一間房間,那是一間醫院的診室,被齊教授臨時借用。
推開門,齊教授和他的學生身穿醫生的白大褂,雙手交叉自然垂在身前,屋內溫暖而整潔,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和滿是消毒水味道的醫院毫不協調。韓燕一人走了進去,夏風關好門和葉秋梅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不斷提醒著來往的人小聲說話,保持安靜。
而此刻陸心源躺在病床上從昨晚到現在水米未進,時而發笑,時而流淚,但始終一言未發,他是否知道此刻他的妻子正在經歷著怎樣的心理變化,他又是否知道他的妻子時至現在,沒有問過一句他的狀況,就像他從未存在一般。一路走來,是否曾想過會有今天這樣的情況發生,無論怎樣,時間都不會停下,而將來又該如何進行下去。
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夏風守著的門緩緩打開,韓燕一臉平靜的從裡邊走出來,朝著夏風和葉秋梅點點頭,臉上也漸漸顯現出了血色。
二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明明上一秒中年喪子、悲痛欲絕,這一刻又平靜如水、波瀾不驚,紛紛向屋裡看去。
齊教授整理著手頭上的資料,見二人進來,學生趕忙搬過來兩把椅子。
齊教授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熬夜的疲憊都寫在了臉上。
“年紀大了,人也不中用了。”
“您別這麽說,這都是我惹得,大半夜的給您打電話,我猜您這一宿都沒休息好。”夏風從心底裡尊重像齊教授這樣真正的專家,此刻的他也為自己的打攪而感到有些愧疚。
齊教授正色道:“我已經好久沒有在半夜接到讓我加班乾活的電話了,你小子還挺直接的。”
聽聞齊教授這麽說,夏風更不好意思了,齊教授看著夏風的表情變換,竟大聲笑了起來。
“你呀,一點都不幽默,逗你的!”
夏風尷尬的笑了笑,問:“那個,剛才那女的是什麽情況?怎麽轉眼跟換了一個人似的。”
齊教授嚴肅起來,將眼鏡戴好,開口說道:“這個病例還很特殊,她能在極端的心理刺激下,迅速衍生出一種新的人格,以避免整個人的精神崩潰掉,這也是大腦的一種保護機制。你剛剛說的很對,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她就是換了一個人,但是並不完全。我剛剛做了很詳細的測試,雖然不同人格之間的切換大多不會保留之前的人格所有的記憶,這個病例也是一樣,但是她保留了思想上的傾向。我舉個不恰當的例子,有一個人是農民,種了一輩子的土地,忽然有一天他失去了自己曾經種過莊稼的經歷,但是他仍然會有對土地十分親近的感覺。”
年輕人為齊教授續上了茶水,齊教授看向二人,問:“我這麽說你們應該能明白吧?”
葉秋梅點了點頭,夏風看了看葉秋梅,也點了點頭。齊教授繼續說:
“在我的測試中,她的這一個人格我們暫時稱為第三人格,區分開初始的第一人格,和曾經在酒後出現的第二人格,在第三人格中完整的保留了她在第一人格中對其他人的情感傾向,就比如說她在第一人格中因為某些事極度討厭一個人,當轉換為第三人格之後,她完全不記得之前經歷過什麽事,但是當她第一眼見到這個人的時候,她仍然打心底裡討厭這個人,沒有緣由的討厭!我這樣說你們應該能明白吧!”
葉秋梅依舊點了點頭,夏風仍舊看了看葉秋梅,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年輕學生,年輕人禮貌的朝著他笑笑。這件診室儼然變成了一間教室,而這場對話也儼然變成了一場單方面的講座。
“我還有一個顧慮,在我的測試中,隱約感覺到這個病例在第一人格前還曾出現過其他人格,僅靠今天這樣簡短的測試我不能確定,那是在十分隱晦的一種暗示,需要長期的治療和跟蹤觀察才有可能確定,第一人格存在了這麽長時間,已經很難再確定這個事了。”
齊教授呷了一口茶,慢慢的說:“你們有什麽想要知道的?”
葉秋梅向齊教授問:“如果我現在對她進行詢問,那他還記不記得之前她做過的事了?”
齊教授搖了搖頭。
葉秋梅繼續說:“如果我引導她的思維,讓她回想起那些事呢?”
齊教授笑著糾正說:“這並不是失憶,這是不同人格之間的轉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如果我堅持這麽做會有會有什麽後果嗎?”
齊教授看著她, 搖搖頭說:“可以嘗試一下,不會造成什麽可怕的後果。”
這已經超出了葉秋梅的認知,在她的思維中,這已經是接近玄學的范疇了,一個人怎麽會變成另一個人?
夏風說:“聽說您正在研究犯罪心理學,什麽時候能給我們上一課,我們確實是在這方面挺欠缺的,您就像這個問題,我們甚至有些理解不了。”
“能得到你們的邀請是我的榮幸看,我當然是願意的,你們不理解這是很正常的,平常只在電視或者小說裡聽說過,那時候不覺得什麽,甚至覺得挺簡單的,挺有意思。但是當這件事實實在在的發生在自己身邊的時候,這是完全不同的。作為旁觀者我們可以置身事外,當我們變成了參與者之後,就變成了謎題中的一環了,這時的心境也是截然不同的。”
“您這樣說,我心裡好過一些了。”夏風笑著說。
葉秋梅將身子側向夏風說:“那陸心源那邊咱們怎麽辦,要和他說這個情況嗎?”
夏風想了想,說:“可以說,這對於他來說也是一種解脫,要不然這兩口子該怎麽面對對方呢!”
夏風說的話讓葉秋梅想起了韓燕,這種人格間的變換對她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就像齊教授說的,這也是一種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保證個體能夠繼續生存下去。
待葉秋梅轉身出了診室後,齊教授心領神會的看向夏風,說:“你那天問的就是她嗎?”
夏風點點頭,齊教授繼續說:“是個精明能乾的,我能感受得到那股衝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