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後世,那這一天會被稱為淨化日。
天是很濃重的黑色,靈城高中的所有學生來到站在操場。
人群中的少年有點局促,當他看到司令台上的父親,神色在一瞬間十分驚喜——但也僅是一瞬間。
他想起了昨晚父親的話語,他想到了父親站在這裡的意義。
司令台上,正在用目光尋找兒子的領頭人被拍了拍肩。
“人都到齊了嗎。”
“到齊了。”
“別緊張,只要大家都聽話,不會有太多人去那個小黑盒子的。”
領頭人扯出了個笑容:
“謝謝,我只是有點擔心我兒子。你知道的,年輕人總會容易犯傻。”
檢察官滯澀了一瞬間,很快露出笑容:
“他叫什麽名字。”
“梁康。”
“我會重點關照他的。”
“謝謝,謝謝。”
很快,一切準備好了。
男生拉著許願的小手,無比確切且帶著少年人的意氣:
“放心,別害怕,有我在的。”
許願怔怔看著檢察官高舉的拳頭,僅剩軀體在回答:
“好。”
一瞬間,操場安靜了,連鳥雀都停止飛行。
所有人閉住雙眼,思維被細密的觸手抓進深邃的漩渦。
林奇像是做了一場夢,醒不醒來都很怪——
思想淨化後,所有人都瘋狂,所有人都慷慨激昂——
沒有矛盾,沒有內耗,沒有浪費,沒有反抗……
所有人將為這個文明投入全部的熱情與滿腔的情懷,一副宏偉的畫卷與繪圖將在我們面前展開。
是的,時代會陣痛,人民會死亡,有的人自我會崩壞——
可是以後呢?想想吧,這樣一個文明將於世界登頂以無可匹敵的姿態。
夜晚,草坪上,林父吻一下幼年林奇的額頭:
“孩子,我們都會有美好的未來。”
“可真等到未來,那一天我還在嗎?”
林父依然笑著,但林奇的神色卻從迷茫瞬間變得冷漠。
“你不是我父親。”
“他不會說這種話。”
“也不會這樣抱著我。”
夢境破碎。
檢察官面色扭曲,痛苦地捂著頭——
一下子洗腦三千多個人實在太艱難了,更何況裡面還有兩百多個人在思想領域堅決抵抗。
領頭人神色中有點擔憂,不過卻是關心自己的兒子更多一點。
“你趕緊去找你兒子,他一直在說你懦弱——”
檢察官露出慘淡的笑容:
“他有點負隅頑抗。”
“再勸勸他。”
領頭人沒有說話,只是深吸一口氣、用力點點頭,便轉身快跑著離開。
學生們如夢初醒地睜開眼,彼此問候著情況。
“你還好嗎?”
“很好,我終於明白了這一切行為的偉大。”
“是啊,是啊……”
少年梁康看著陌生的同學,忍不住後退一步。
明明,明明閉眼之前,都說這樣不好的。
“誒,老梁,你現在還想看書嗎?”
梁康回頭,面色蒼白地看向曾和自己一起竊書的同學。
“我,我……”
那位同學沉默了,面色時而恐懼時而瘋狂:
“你居然,你居然還想看書?”
這句話仿佛炸彈,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注意。
“混蛋,
看書是罪惡的。” “不止,看書是一種僭越,是妄圖擁有自我思想的能力——”
“而擁有自我的思想,這就是犯罪!”
一瞬間,所有人異口同聲!
瘋了,都瘋了……
就在眾人將有更過激的行為之時,領頭人衝進人堆裡護住自己的兒子。
“同學們別誤會,他還有被拯救的機會。”
死了,都死了……
領頭人連忙看向身後的兒子:
“兒子,爸爸在,接下來都聽我。”
梁康抬起頭,淚水被壓製在眼眶裡:
“爸爸,都死了,大家都死了,我不想就這麽死……”
檢察官收回目光,準備根據自己記下來的名字再洗腦。
能救幾個就救幾個,希望這些小孩子不要犯傻啊。
“轟隆!”
一道雷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個由雷電組成的湛藍色人形凌於高空。
“這裡的檢察官,快告訴我哪些人該死。”
天選者!
傳聞掌握神明權能的超凡者!
林奇瞳孔微縮——
不出意外的話,自己等會兒就要被這個人物追殺。
“我的工作還沒有完成,還要進行三次洗腦,如果有淨化集中營無法解決的角色才要您出手……”
“轟隆!”
那位天選者抬手勾引一道天雷擊中大地。
“別煩,我很忙,十分鍾後我要去蘇城。”
“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你承受不起的。”
檢察官渾身一顫,他看不清天選者的眼神,他不知道所謂“承受不起”是不是在說自己的兒子。
對不起。
檢察官咬咬牙,運用超凡權能大聲點名:
“楚智威,一個人存在自我的思想,是否有罪!”
被點名的少年渾身一激靈,他有點茫然和恐懼地看向檢察官,又看向高空中執掌雷霆的天選者。
逐漸的,勇氣混合著恐懼,在這個少年的眼中迸發出來了。
他大聲朝天怒吼,仿佛代表著地上的人民與天鬥爭!
“無罪,無罪,自我無罪,思想無罪!”
好爽,我在做什麽,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時刻——
“砰!!!!”
直徑五米的藍色雷霆如瀑布、如巨柱貫穿天地!
雷霆的灌注結束,原本站立著的幾個人連灰都不剩。
所有人默默地盯著那處地方,天地之間僅剩回蕩的雷聲。
對不起,對不起……
檢察官咬死下唇,內心幾近崩潰——
對不起,孩子,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是的,那個少年的逆天言論,是他用超凡權能引導的。
司令台上,檢察官緩緩抬頭,聲音無比淡漠:
“還有人,覺得無罪嗎。”
“啪。”
“啪……”
“嗚嗚嗚……”
“有罪,有罪,我有罪……”
司令台下伏倒一片,原本不少學生堅定的內心,被那道雷霆巨柱一下子轟碎了。
能少死一點,就少死一點吧……
檢察官勸慰自己——
“不,我無罪。”
所有人轉過頭去——這句話仿佛比剛剛的雷霆巨柱更撼動人心!
是一個少年,是被父親甩書砸在臉上的少年,是在金色布拉格如饑似渴的少年,是在雷霆天罰之下仍然不願跪倒的少年!
“倏——砰!”
一道雷霆長槍狠狠刺入地面,煙消雲散——那位少年緩緩低頭,看著沒出胸膛的槍柄。
少年看了一會兒,兩手試圖拔出長槍,但力氣逐漸減少,無力地垂下雙臂。
“兒子,兒子……”
男人跪在少年面前,想再看看他的臉。
鮮血覆面,男人的臉色愈加蒼白。
“爸爸…我不想死。”
“不想死你為什麽不放棄,為什麽不放棄啊!”
“爸爸,就是因為不放棄,我才活著啊,哪怕…只有一個瞬間。”
“……”
“爸爸,我怕,我怕我麻木,我怕我怯懦,我怕我…在強權面前…跪的太快,我怕那被稱為自我的東西…死的太早。”
“爸爸,我不放棄,才是真正的貪生怕死啊……”
男人站起身子——
真的,有這麽重要嗎……
兒子的屍體仿佛活過來,臉龐染血如烈火燃燒:
就是,有這麽重要啊……
“轟隆!”
天選者舉著雷霆長槍,睥睨地上的一切:
“從者跪,站者死。”
“啪——”
“啪——”
“啪嗒——”
密密麻麻的跪倒聲響起,幾乎所有人如同朝拜神靈般俯首。
一會兒後,地上僅剩四個人站立——一個被長槍捅立的少年,一個失神的父親,一男、一女。
林奇俯視這片黑色的潮流不禁在想:
現代社會和原始社會有時候沒什麽區別——人們都會對無法抵抗的事物卑微地獻上自己的膝蓋。
“你跪下了。”
許願眼神複雜。
“對,對不起。”
男生腿腳顫抖,似乎還要站起,但終是頭都沒抬。
許願搖搖頭,已經懶得再看:
“別站了,已經跪下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許願抬頭,與不遠處的林奇對視——
電閃雷鳴間,黑色潮水上,兩位男女仿佛置於夜海的孤舟,波濤洶湧、雨浪飄搖。
許願在這一瞬間開始回想——她為什麽站著?
她想到了那個被孤零的夜晚,她想到了那個把她落在冷風裡的少年,她想到了那個冷漠的家夥說的刺骨的話——
“我不想滿足你無聊的認同感,也不想同你玩幼稚的小孩子過家家的遊戲。”
“現在我站在這裡,還算幼稚嗎?”
“算。”
林奇走近許願,聲音依舊淡漠。
也許是死亡臨近,許願的笑容更加率真:
“你騙我,你說你沒有改變這一切的想法的......”
林奇搖搖頭,神色清冷依舊,仿佛死亡也無法讓他動容:
“當時沒有騙你,而且當時我算是死了——”
“倏——”
一道長槍劃出湛藍色的電弧,仿佛拖曳著極光。
眾人閉眼,不敢直視長槍射中的地方。但出乎意料的,一灘陰影在林奇的頭頂出現,雷槍觸及陰影的瞬間便消失不見。
林奇神色自若地命令影子凝聚人形:
“當時我算死了,只是我現在,想活。”
許願不敢置信地捂住小嘴,滿目溢彩:
“你是影子先生?!”
林奇搖搖頭:
“不,我是林奇。”
刺眼的雷光在高空乍亮,天選者張開雙臂召喚駭人的雷霆。
林奇突然低頭,目光交接:
“許願,你想活嗎。”
許願貌似不解,只是笑著反問:
“我現在,不就是在活著的嗎?”
林奇笑了, 這是他七年來第一次如此地笑:
“你誤會了,是問你想不想這樣再活久一點,而不是身體於此處止步不前。”
許願聽懂了,她笑著,眼微紅:
“怎麽做?”
“愛我。”
“砰!!!!!”
半徑十米的金色雷霆從天而降,仿佛天父從口中噴湧金色的怒火衝刷大地!
怒火宣泄結束,一個通體全黑的人形站在原地。
“你—是—誰—”
雷光組成的巨大頭顱探出烏雲。
陰影流動,林奇露出笑容:
“我就是我啊。”
林奇走近被長槍捅立的少年,探出手吸走雷槍,定睛看著少年。
讓人無法理解的是,抽離了長槍,少年依舊站立,那般不屈,那般桀驁。
兩人的額頭相觸,感受著殘留的溫度與不滅的信仰,林奇的語氣從未如此柔和過:
“我會記住你的。”
一瞬間,天選者神驚色變,被拖到另一個世界——
林奇沐風而笑:
天空皎潔,大地銅黃。
滿地都是六便士,我隻抬頭看見了月亮。
————————————————
注:我對六便士的理解不同,特別體現在我的小說裡——
六便士不僅可以指物質與財富
不僅可以指人類作為社會性動物所需要的正常現實生活
更可以指我們追逐理想路途上遭遇的冷眼冷光,經受的苦難折磨,還有暴力、強逼、高壓、牢籠、禁錮和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