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我來到了您日思夜想的姑蘇城。
寒風回蕩在交錯密布的河網裡,比家鄉還要冷上許多。
是我來錯了季節,還是我融不進異鄉的人情風物呢?
高聳的樓閣,琳琅的街景,又流露出繁華種種,都是家鄉不曾有的。
您臨終前都在留戀的,究竟是什麽?
我又聽寒山寺住持所言,天朝之盛,乃在長安。
金銀珠玉,詩詞歌賦,遍地皆是。
母親去過長安麽?孩兒將去領略一番。
但願長安的風,不似姑蘇這般清冷。”
最後一筆落下,他擦亮一折火折子,將信紙點燃,扔進爐子裡。
火紅的焰映亮了他的臉龐,清瘦白淨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漣漪。
他呼出一口氣,緩緩問道:
“在下給亡母寫封信而已,不知閣下為何駐足於此?”
那人倚著牆,並不作答,反問道:
“聽閣下的口音,不像是內地人。”
他點點頭,背對著那人起身,松弛地伸了個懶腰:
“不錯,在下從東瀛來,奉亡母遺命來天朝尋根。閣下有什麽事情嗎?”
那人輕笑出聲,自顧自地邁進房間,拉來一把椅子與他面對面坐下。
借著爐火的余光,兩人互相看清了面容,都稍稍皺起了眉頭。
那人名為胡七星,是風笛山莊常駐於寒山寺的情報點,因此知道寒山寺極少讓外人留宿。
眼前的這個東瀛人,只怕是不請自來的。
山莊早已下令,沿海駐點決不能放任何一個細作進中原。
胡七星緊盯著他的雙眼,緩緩問道:
“據在下所知,沿海港口已全數封禁,不知閣下是如何上的岸?”
不等他回話,胡七星驟然起身,雙目圓瞪,怒喝道:
“官府有令,凡東瀛來者,悉數當做細作抓捕,休要反抗!”
說罷迎上前去,從腰間摸出一副鐐銬,便要將他抓捕。
但當胡七星虎口扣上他的手腕上時,隻覺柔若無骨般無法抓牢,鐐銬更是鎖不住。
他搖搖頭,雙手抽出,向後滑去數步,面帶譏笑地看向胡七星。
“多有冒犯。在下尚有要是在身,恕不能奉陪了。”
說罷他將鬥篷一斂,抽身便向外走去。
胡七星又憤又急,擰身抽出長刀向他砍去,刀鋒破空之聲直指他的後心。
他並不回頭,也不作反擊,而是將鬥篷加速斂起,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住。
在胡七星驚愕的目光中,鬥篷收成了一個極速旋轉的黑色旋渦,而他隱沒在了渦流裡。
胡七星低下頭,看向手中的精鋼長刀,竟然從中部被齊齊截斷,上半段隨他的消失也不見了蹤影。
身為一名刺客,胡七星竟然完全猜不出他遁走的方法。
胡七星沒有絲毫猶豫,回身取筆疾書一封信,飛鴿急件黃山絕境谷。
東瀛細作進中原了,除了無力阻攔,更不知這樣的還有幾人。
胡七星看向寒山寺外的夜色,無雲的夜空是純淨的深藍,宛如深不見底的海浪要將人吞沒。
很快,刺客山莊便會陷入動蕩和恐慌,而他和他們顯然從容得多。
他的身影重現在了姑蘇城裡。
他隨手將手指間夾著的刀刃釘上了一棵老樹,緩緩踱步在青石板路上。
進了姑蘇城後,已到了宵禁的時辰,大街小巷都看不見人影。
微亮的燈光從家家戶戶的窗紙中滲了出來,點染著姑蘇的夜。
城裡的風比起寒山寺下要溫和得多,風裡飄來巡夜駐兵漸遠的馬蹄聲。
他慢下了腳步,不願驚擾了春華秋實的夢鄉。
他停住了,在小巷深處靠著牆蹲了下來。
現在的他終於能理解母親的眷戀,那不是出於對繁華的渴求。
故鄉的夜也有燈火,故鄉的人也早出晚歸地勞作,故鄉也有這裡沒有的風景人物。
但在這裡,這座城的寬闊,能容下的喜怒哀樂,遠遠多於故鄉。
故鄉零零星星的房屋,忽明忽暗的燈火,永不停止的災難和分離……
永遠心驚膽戰,永遠自我封閉,永遠孤身一人,哪怕那裡是自己的故鄉。
這座姑蘇城實在是太寬廣了,而中原大地上,還有數不清的大城。
他忍不住好奇,這麽大的城裡,能容下多少才華和野心?
這座或那座城,會有人再次吟詠起那些被冷淡的詩篇嗎?他沒有把握。
但寒山寺應該會。一方小寺,不需要記得太多的人來人往。
他閉上眼,嘴角揚起一抹笑容。
如果真的可以,他願意皈依寒山寺下,剃度為僧,過敲鍾念詩的日子。
野心本就不屬於他,但他的兄長卻截然相反。
他熱愛的是詩歌、晚霞、流水和星夜,但他的哥哥呢?
是偌大的城池、豐饒的物產,還是無窮的貪婪、至尊的榮華?
他不知道,就像哥哥從來不理解他的無欲無求一樣。
但兄弟二人一直保持著足夠的理解與支持。
所以哪怕大戰在即,哥哥還是允許了他來天朝遊歷一次。
兄弟二人都很清楚,戰爭會給一片土地帶來什麽。
他輕輕躍上屋頂,環視一周這座沉睡的姑蘇城,喃喃自語道:
“李天一,你真的忍心砸開這些城池嗎?”
他叫李天澤,而哥哥李天一,正是東瀛軍最高統帥,亦被稱作千年一遇的武學奇才。
李天澤鬥篷一斂,身形重現在姑蘇城外,遠遠看向寒山寺。
或許,這是自己最後一次看見完整的寒山寺了吧。
李天澤長歎一口氣,踏上了去往長安的路。
長安的繁華是什麽樣的?會不會也成為詩歌裡的絕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