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押著一眾僧人前行,不久就走到山下。從大覺寺出發已是正午,連續走了兩個時辰之後,大覺寺眾人早已喘息不止。吳憶看著智印老和尚年逾七十,腿腳一點也不利索,出發之時便叫了明心一起去攙扶,隨著眾人一起前行。
大覺寺山下二十裡處是一處集市,喚作五池口,大覺寺裡采辦物品也經常到此。
五池口街道上兩匹馬飛奔而過,馬上兩人不斷抖動韁繩,急速前行。
“籲……!”
一人勒馬,舉手示意停下,另一人看到立刻拽緊韁繩。
“劉兄,今日便在這五池口歇了吧,給馬喂些草料。”一人說道,
另一人答道:“好,找家客棧歇息一晚,明日繼續趕路!”
……
五池口是大覺寺到漢水河堤必經之路,官差押著眾人正好行至此處,此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通通閃開,勿要擋道!”王三騎馬先行,驅趕隊伍前方擋路之人,剛才在馬上的兩人也退到路旁。
路兩側站滿圍觀的人,好奇的看向這隻奇怪的隊伍,議論紛紛。周天子滅佛詔書已經傳檄天下,大周各個州縣之民均已知曉。如今街上的情況著實新鮮,於是圍觀之人越來越多。
吳憶、明心走在隊伍中間,四周各有官差隨行,和尚們稍稍走慢些就會被官差們拿著路上撿來的枝條一陣抽打。
吳憶四下尋望,看到前方路旁兩匹駿馬特別吸睛,頓感好奇。馬上兩個人正駐馬等待押解隊伍通過。兩人雖是男人裝束,但其中偏又生的好似女人,眉如遠黛,皓目明眸,一襲青衫。吳憶心說,這家夥長得太秀氣了吧,偏又是個男的,不由多看了幾眼。
駿馬上的秀氣男子這時候也看向了吳憶,吳憶在一眾僧人群裡也是獨樹一幟,頭髮由於太短也不像尋常男子收束盤起,也不像和尚一樣剃度,身上穿的是褚衣而不是僧袍。
吳憶與秀氣男子目光這對碰在一起,隨即各自移開。正這時,明心拽了拽吳憶衣衫,吳憶這才收了神繼續朝前走去。
“真是奇怪,劉兄,你看那個不是和尚怎麽也被抓起來了。”青衫男子向馬上另外一人說道。
被喚做劉兄的男人一臉無語,轉頭對青衫男子輕聲說道:“額,來之前,我父親本不讓殿下跟隨,殿下偏偏不聽。咱們還是別節外生枝,等這些周兵離開之後去投客棧吧。”
青衫男子有些生氣:“劉崇諫!我知道輕重緩急,勿需你教!”
說完勒轉馬頭,不再搭話。
出了五池口便又是山路了,山路有些崎嶇不平,甚是難走。
王三依舊騎馬走在前首,大聲說道:“都怪你們這些和尚走的忒慢!半天才走了這麽點路,天已黑了,就在此地休息,半個時辰後繼續趕路!”
王三說完便翻身下馬,喚來幾個手下吩咐一番。
幾個手下聽完吩咐,立刻安排大覺寺眾人停下休息,四五十官差將十多個大覺寺僧人圍在中間,輪流放哨休憩。見和尚們累的在地上休息,並沒有逃跑意思,便自顧自啃起了乾糧,眾僧隻得捶著腿眼巴巴看著官軍吃乾糧,腹中空空。
吳憶此刻也是很是疲憊,拉著明心挪到智印身邊。老和尚此刻正拄著明心臨時找來木棍,一身狼狽模樣。
幾個官差聚在一起有說有笑,從他們口中大覺寺眾人才知仍需要走三十余裡,才能到漢水河堤工地,這路上全是偏僻山路。還有那個叫王三的官差頭子,
原來是個副都頭,平時被大夥叫做王副都頭,他的上司是一個姓羅的都頭。之所以那麽著急趕路,是因為羅都頭早已等在漢水河工地,下了嚴令,明天是將大覺寺眾僧押解到達的最後期限,否則全體受罰。 明心見如此情況,忙關心問道:“住持大師,待會我背您走吧。”
智印倚著大樹,雙眼微閉:“不必如此!”
吳憶心說都到這步田地了老和尚還嘴硬,隨即想想老和尚在大覺寺待了一輩子,如今也是風燭殘年,不想又遇到此等禍事,不由得感慨起來。
吳憶、明心、智印三人擠在同一棵樹下,抓緊時間休息。
吳憶突然想起智行,這老和尚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今天大覺寺眾僧集合時就未曾見到。難道他連自己徒弟明心也不在乎了麽,這甩手掌櫃當得也太瀟灑了,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明心說智行之前就時不時很多天見不著,早習慣了,他那個師傅與寺裡人基本沒啥往來,住的還是寺中最偏僻的房間。明心想了想說幸虧是這樣,不然師傅得跟著咱們一起受苦。
吳憶這才想起來老和尚的梧桐琴還放在自己房間的床上,今日砍柴未帶在身上,想想有些無奈,要是再見到老和尚,他會不會責怪自己丟了梧桐琴。
半個時辰後,官軍點起火把驅趕眾人繼續上路,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殘月高掛空中。
眾僧長時間滴米未進,體力早已到了極限,山路也愈走愈發崎嶇陡峭。智印步履蹣跚,只能在明心和吳憶的幫助下艱難前行,智印怕連累二人,死活不願別人背他。
眾人繼續前行,只見道路愈來愈窄,石階高低不平,偏又綿延向下,兩邊皆是峭壁,官差也隻好牽馬通過。
“爾等速速通過,不得耽擱!”王三抽刀出鞘,立在路旁,吼向眾人。
王三看到智印顫顫巍巍走的很慢,不由得大怒,抬腳踹向智印,吳憶離得最近看得真切,趕忙擋在智印身前。
只聽得“啪”一聲,吳憶隻覺後背重重被撞了一下,身形有些不穩,差點摔倒,背上火辣辣的疼。
王副都頭見有人阻攔,頓時惱羞成怒,滿臉猙獰咬緊牙關一腳又踹向吳憶,用上了十足的勁道。
本來小道石階就陡峭,這一腳力度又大,直接將吳憶、智印一起踹翻在小道之上。二人順著小道翻滾,墜向坡下。吳憶瞬間就感覺天旋地轉,身體不受控制的磕在石階上,翻滾了好遠才停下。吳憶想用手支撐著身體坐起來,發現一點力氣都用不上,周身上下一陣火辣感覺襲來,頭疼欲裂,隨即嗓子一熱,吐出一口鮮血。
“哈哈,讓你小子逞英雄!”遠處傳來王三陰鷙的笑聲。
“憶哥哥,你沒事吧……”吳憶耳中傳來明心急切的聲音。
吳憶緩了半天,掙扎著坐起來,只見智印此刻趴在石階上一動不動,腦袋下面鮮血浸了一地。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發生,吳憶根本來不及反應,心想這王三真不是個東西。
明心這時也跑到了吳憶和智印身邊,隨即坐在地上扶起智印:“住持、住持,你快醒醒!”
努力了許久,明心見喚不醒智印,手指王三怒斥道:“王三,智印大師要是有半點差池,我定饒不了你!”
“哈哈哈!”王三一陣狂笑。“毛都沒長齊就開始教訓起老子了!”
正在這時,眾人只見一個人正站在路一側峭壁之上,縱身一躍跳了下來,猿臂輕舒,吳憶隻覺一陣勁風襲來,那人就穩穩落在吳憶身邊石階上。
“師傅!”明心欣喜道。
吳憶怔了一下,仔細看了看這才發現是智行,隨即說道:“大師!”
智行點點頭,背上一個淺色布袋在黑夜中十分顯眼。
“咦,你是何人?”王三看向智行,這不知哪裡來的家夥竟然能從數丈高的峭壁上面躍下來,並且毫發無傷,頗感意外。
智行也不回答,自顧自走到智印身邊,智印仍然一動不動不見半點反應。智行雙指按壓智印脈搏,少傾,又用手探了探智印鼻息,做完這些轉頭看向吳憶,搖了搖頭。
“師兄已經圓寂了,阿彌陀佛!”智行聲音清淒。
“智印大師圓寂了?”吳憶也是十分震驚。
智行取下淺色布袋放到明心身邊,然後雙腳頓地一登,竟然騰空而起,身法飄忽不定,朝著王三快速移動:“吳憶、明心,你們且幫我照看一下師兄,我去取了那廝狗命!”
“是!”吳憶、明心答道。
離得近的僧人聽說見住持已經圓寂,紛紛悲痛起來。官差拔刀製止眾僧,人群中火把亂晃,吵鬧聲不絕於耳,王三有些錯愕,剛踹兩個不開眼的和尚,怎麽又來一個,隨即壓製下心中不安,臉上刀疤更顯猙獰提刀指向智行:“隨我砍了這個禿驢!”
王三舉刀砍向已近身前的智行,眼見刀就要落在智行身上,智行左腳點地,身體借勢詭異的避開刀鋒,轉圜到王三背後,雙掌平抬狠狠拍向其太陽穴。
“砰!”
智行這一下使出了全力,王三登時七竅流血,身體也緩緩倒下,手中刀更是“叮哐”一聲掉在地上,眼見沒了氣息。
吳憶嚇了一跳,這就結束了?早就聽明心說智行老和尚武功很高,但是從來未見他出過手。看到如今智行瞬間秒殺王三,心道這老和尚絕對是武功高絕之人。
官差們眼見王三已死,也都愣在當場,王三可是副都頭,武功正是自己這群人裡最高的。但是從這個和尚出現到現在,須臾時間便取了王三性命,這就不能用武功高形容了,簡直就是殺神下凡啊!領頭之人沒了,眾官差們相互觀望,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官差中有一人反應過來,手指向智行:“弟兄們,這禿驢殺了王副都頭,我們人多,怕他個鳥,為王副都頭報仇,殺啊!”
十多個僧人也反應過來,一僧人大喊:“諸位同門,我們抄家夥一起上,打死這些丘八!”
場面頓時失控起來,官差們與和尚們便扭打拚殺起來,不過和尚們戰力實在不敢恭維,人數本來就不佔優勢,長時間的辛苦跋涉和饑餓也早已掏空他們身體,剛開打就被砍翻了好幾個,躺在地上哀嚎。
吳憶和明心身邊沒有官差,由於要照顧重傷的明心,心中雖然悲憤但並未參與打鬥,只是護在智印前面,注意著官差們舉動,提防他們衝過來。
這時,智行卻突然動了。又是剛才的身法,如鬼魅附身似的,身形朝身邊一個官差蕩去,還沒等那個官差反應過來,智行已經抬手一掌就將他扇飛到小道上,躺在不停吐血。
沒有片刻停頓,智行朝著下一個目標奔去,轉眼間又是一個官差被拍飛,同樣躺在地上吐血,失去了戰鬥力。
隨著智行不停挪移出手,片刻時間五六個官差全部倒在了地上。智行目光掃了一下四周,官差們也已經砍翻了幾個僧人,正躺在地上哀嚎。
“都住手!”智行不知用了什麽辦法,一聲巨吼,震的人耳膜生疼。
雙方人馬這才停下來,剛才戰鬥官差們紛紛扭頭看看智行,十分震驚,這老和尚竟然如此恐怖。剛才與智行對招的人此刻都失去了戰鬥力,但卻沒有像王三一樣丟了性命,明顯留了手。
智行一臉冷漠:“老衲不願多造殺孽,你們扶起同伴走吧,如若不聽勸阻,那就都留下吧!”
說完便雙手合十,微閉雙眼。
官差們哪還有勇氣面對這樣的殺神,紛紛行動起來,扶起倒在地上吐血的同伴,牽起馬匹趕緊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王三的屍體也被人抬走不見了蹤影。
大覺寺眾僧也開始救助同門,除了剛才離世的智印,又有兩個剛才被官差砍傷的僧人永遠閉上了雙眼,智道和幾個僧人也已走到智印屍身前,低頭嗚咽起來,一片悲痛籠罩眾人。
大覺寺剛被朝廷查封,今天住持也圓寂了,吳憶感覺自己心裡好似堵了石頭,一種說不出的悲苦,若不是智行及時趕來,後果不堪設想。看來這亂世中,人要生存下來,必須強大起來——
吳憶剛收回思緒,見智行朝自己走來,剛要起身被智行製止了,智行又轉眼掃了一下地上淺色布包,久久沒有說話, 臉上如同萬年冰雪,融化不開。
又過了一段時間,三堆熊熊的火焰衝天而起……
“以地藏菩薩廣大慈悲,深誓願故,各獲果證……”
眾僧齊念《地藏經》,抑揚頓挫的誦經聲此起彼伏。
吳憶站在眾僧中間,思緒感慨。當初自己在大覺寺後山懸崖底下生死未明,被明心發現,又被大覺寺的僧人們救了出來。自己醒來後,智印便吩咐明心照看,痊愈之後智印也沒有趕自己走。甚至在寺裡的衣食住行,智印都給安排的明明白白,從未計較,現如今天人兩隔,再無見面時候了。
這麽長時間的相處,吳憶也對大覺寺有了別樣的情愫。
超度完畢,眾人都陷入沉默之中,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明白,大覺寺是回不去了,此地也不可久留。殺了官差,朝廷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很快就會來搜捕眾人。聚在一起,目標又太大,智行再厲害,也不能保護得了全部的僧人,況且還有受傷的同門。擺在他們面前的路其實只有一條,那便是分散逃亡。
智行讓吳憶、明心跟在身邊,堅持眾僧走完之後再動身,隨著眾僧陸續離開,人越來越少。
智道扶著一個受傷僧人走到三人面前,智道雙手合十,一臉沮喪。
“師兄,除了我倆,其余人都已離去了,咱們也就此別過吧!”
智行道:“阿彌陀佛,師弟保重!”
智道點點頭,接著扶起一個受傷僧人便步履蹣跚的離去了。
殘月依舊,吳憶心底泛起莫名的漣漪,慢慢的擴張,無法收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