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行走荒野,滿目所見只有荒涼的氣息,只是在夢中彌漫著絕望之氣。
然而,靠近清淵城,遠遠地就能看到向周邊逸散的絕望之氣,城內則幾乎全部被籠罩。
達官顯貴看到的或許是升平盛世、花團錦簇,行商富賈看到的或許是琳琅滿目、富貴繁華。
然而,下層人呢?
乞活們看不到太多,只能看到眼前的一點點,只能顧念著當下,能活一頓算一頓。
走投無路,平平淡淡四個字,落在人身上,再沒有比這更灰心喪氣的了。
被命運拋棄的還有賣身為奴的,從此人生便是他人的附屬,完全再沒有自己了。
眼中被惶惶充滿的他們,還能看到什麽呢?
完全找不到立足之地,完全找不到踏實安穩的依靠,就像行走於沼澤之中,一不小心就是沒頂之災,這樣,眼中除了淒惶無助小心翼翼,還能又什麽呢?
能找到自己位置的已經算不錯的中等人了,比如城外飯鋪的經營者,比如之前遇到的牙子,比如被雇傭的護院雜役。
他們臨時找到立足之地,暫時算是安穩的,也就一日一日這麽過著。
但依附在背後勢力之下,扮演著自己被要求的角色,久而久之,也在逐漸失去自我。
滄海橫流,時代的洪流下,他們依附的勢力像船一樣承載著他們,比毫無承載只能依靠自己本身微小力量的陷溺之人強很多。
但是,他們的船是以他們為燃料,以他們做獻祭,所奔赴的方向,卻不是他們的,而是掌控者的。
即便這船腐朽了,糟爛了,眼看著就要覆沉了,他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也只能在還沒有傾覆破碎的時候,暫享那麽一絲安穩。
所處位置不同,所關心的便截然不同,所見便有很大差異。
周樹看到的,與旁人完全不一樣,假如別人也能看到絕望之氣,也會被包裹著整個城的氣息給驚嚇到吧。
何況,現在所處的崔家,絕望之氣更是又濃重了幾分,自己所見的這些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侵染,比城內其他人,要更嚴重點。
就周樹這幾天所見而言,只有三人幾乎不見侵染,書生、武大。
書生有點特別,可能是正是少年郎年歲,天性樂觀,加上讀過書修養好?
武大、西門,這倆廝不用說,假如周樹自己也是富家翁,能什麽都不用操心,也會毫不猶豫做鹹魚的。
做夢都想做小地主就已經很知足了的鹹魚周樹睜著眼睛胡思亂想了一陣。
看著旁邊兩條熟睡的鹹魚,歎了口氣,雖然自己是鹹魚,但是還是受不了別的鹹魚離這麽近,尤其是味還這麽衝。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過了夜半,還是迷迷糊糊睡著了。
看著眼前更加清晰的城,周樹心中道,果然。本來就日漸清晰的,加之現實中氣息的刺激下,變化在意料之中。
就在周樹以為像往常那樣,平平靜靜顯現一會兒就好了,眼前忽然飄過一條影子,嚇得周樹嗷的一聲就醒了。
竟然還有會動的東西,還是飄的!
“有狼!有狼!”一聲嚎叫把其他兩人驚醒,老康似乎也做了什麽夢,直起身來就大喊有狼。
老方趕忙拿手去摸東西,但什麽都沒摸到,這才意識到是在居所。
“哪有什麽狼,亂喊什麽!”罵了老康一頓。
周樹有點尷尬,裝作被老康驚醒的樣子,也在旁支聲。
老康訕訕:“明明聽到嗷的一聲,可嚇人了,誰知道是在做夢呀。”
此時天已經略微有些亮了,聽著外面已經有人活動,三人索性也就起來了。
今天給安排的是第一班,早飯時間與他人不同,一早就要吃飯替換昨晚那一班,一直到下午那頓飯到點。
說是護院其實並沒有那麽嚴格,又不是皇宮大內,按之前都是零零散散看住幾處緊要地方,偶爾三兩個人來回看看而已。
換了管事之後,才開始現在這樣的巡邏,總體護院人數比之前多了三四倍,已經四五十個人了。
每班三組,每組五人,分組巡查不同地方。
好容易挨到了下午吃飯時間,周樹正要興衝衝去吃飯,卻被人叫住了。
“唉,那個新來的,你過來。”一個俏裝丫鬟衝周樹喊道。
周樹瞅了一下,拿眼神問老方。
老方在旁邊壓低聲音:“這是三小姐的丫鬟小紅,惹不得,可能看你是新人,好拿捏,你也知道,我們做護院的,算是雜役,主家有什麽事,也是隨時聽用的。”
老方示意不好惹,有什麽事好好做了,對付過去也就是了。
奶奶個腿的,老子還沒吃飯!
周樹心裡罵著,上前表示聽用,但一言不發。
三小姐名叫崔灩灩,四爺所出,只有這麽一個女兒,很是疼愛。
之前帶去過莊園裡,但小姐偏愛城市,四房只有她一個回來主宅,無拘無束,很是恣意。
丫鬟看著人不嘴碎,很滿意:“小姐要去城外清潭寺,你跟著。”
別人出門都帶好幾個護衛,這就帶一個,周樹雖然不解,但也不多嘴。
跟著轎子到了半山腰,轎夫停下,不知道誰帶起來的規矩,剩下這段要親自走,表示誠心禮佛,以示恭敬。
和小姐丫鬟一同進寺,還碰上了之前的迎客僧,周樹不拿眼睛看他。
迎客僧客氣迎接三人,丫鬟表示小姐要隨意參觀禮佛,不必跟著。
進了後殿,丫鬟又攔下周樹:“你就在這兒等著,不要動。”
周樹站著不動,看兩人走遠。
等著?不許動?我偏不!
這明顯是有什麽瓜呀!
看兩人走過轉角,周樹在後面悄悄綴著。
“小姐,您在這裡等著,我去看看,張公子眼下應該也到了。”到了一偏僻角落,丫鬟左右看了看沒人,對小姐說道。
丫鬟出來左轉右轉,在另一處偏殿中尋到了人,很欣悅喊了一聲:“公子。”滿含情意。
那人看見丫鬟也是笑容堆上臉:“你家小姐可是到了?”
“就惦記我家小姐,怕是早忘了我這個小丫鬟了吧!”丫鬟裝作不樂意的樣子。
“哪有,哪有,我們小紅可是水靈著呢,”說著手還不老實:“我怎麽會忘得掉呢。”
丫鬟打掉屁股上的爪子,紅著臉,呸了一聲。
結果這廝得寸進尺,竟一把摟了過來:“我在崔府近處找了處小院,待會回去了,找個由頭出來,我可是好幾天沒嘗你的滋味了。”
“等你得了小姐,可千萬別忘了我。”丫鬟竟也不掙扎,反手還纏了上去。
周樹看得大開眼界,原來是丫鬟約著外人賣小姐的。
大晉此事也算尋常,貪鄙淫僻之風橫行,不僅是男的恣意妄為,大門大戶的女兒也頗受風氣影響。
看見心儀的男子,讓丫鬟暗通款曲,甚至直接暗中媾和成事的也算常見。只不過有些瞞的深,有些被暴露出來而已。
對於寒門,或者更低級一點的,有攀附的機會,哪能錯過,有節氣,有志氣的是少數,畢竟面對的可不僅僅是富婆,更是一躍成龍的機會,一個家族躍遷的機會。
大晉頗與前代不同,秦漢皇權一統,權柄系於一人,州郡都是訓練有素的循吏,即便有當地豪族,也不敢越雷池,一個官吏便可摧殘。
而大晉在世家操弄名教名義下,幾乎是周朝分封的縮影,門閥世族像一個個諸侯一樣,隻名義上受皇權統治, 實際上是一個個土皇帝。
朝政上以清談無事為貴,實際上一個個比誰都貪利。清談是為了掌控話語權,名教最高的解釋權,其中佼佼者口中雌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誰還做實事呢?事容易說但難做,篳路藍縷,數年之功,成不成還是一回事,即便成了,別人一句話,功勞也不在你身上,沒有話語權就沒有一切。而且失敗了,就萬劫不複。
對於高超的清談者,不做事,就不會擔責任,就不會有過錯,其他都還不是小事!即便是貪淫,也能說是自然率性、風流。
總之,人家有話語權,不過一句寡人有疾的風流話。
周樹很理解,但像這樣丫鬟出賣小姐的,也是頭一回見,丫鬟在大晉是很沒地位的,和奴隸差不多,這麽大膽的,也算是十分豪傑了。
兩個廝調笑了一會兒,才一同去見小姐。
見了小姐,兩人正常許多,那男子倒化身文人,彬彬有禮,談文章,談詩歌,甚至畫作,音律,都娓娓道來,看得小姐異彩連連。
吃了個大瓜,周樹已經很知足了,沒想到還可以偷師,當下也是暗暗在心中默記。
等男子相約他日,起身告辭,周樹連忙回到之前位置。
等了一會兒,小姐丫鬟回來,一看周樹還在原地,十分滿意。
要回城了,周樹剛一動,肚子先叫了起來,大瓜也沒用呀,還是得飯菜頂餓。
小姐丫鬟和男子一頓攀談,也是容光煥發,心情甚好,之前沒想到也沒在意這個護院飯都沒吃,當下便打賞周樹一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