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七年十二月,北京城冷的出奇。
好好的臘月,守歲年關,但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大寒,搞得四九城裡白幡飄展。
凍斃者不知凡幾,順天府上下忙做一團,不為救災,而是為了清理隨處可見的流浪者屍首。
“今年這般冷,到了春夏時分又該大旱了。”
朱由檢站在乾清宮的殿門處望著天穹,一雙眉頭幾乎擰到了一起。
小冰河時期已經來到了最殘酷的時間節點,後面的十幾年,天災將接踵而來。
流民遍地、餓殍盈野。
“唉。”
長長歎出一口氣來,朱由檢微微側首低聲言語:“今天,袁崇煥該入京了吧。”
三步外的王承恩連忙上前一步。
“是的。”
“人在哪了?”
“去了福州會館。”
朱由檢於是笑笑:“看來,在咱們這位袁督師的心裡,東林黨才更能救國家啊。”
沉默。
轉身離開,留下一句吩咐:“今晚加八個菜吧,朕請袁崇煥吃飯,也不能太寒酸。”
“是。”
福州會館的正堂,錢謙益捧著茶碗,眼神穿透氤氳的茶霧打量著不遠處端坐的中年男人。
後者身形瘦薄,相貌白皙英俊,氣質有著文官所獨有的書卷氣,很難讓人將其聯想到金戈鐵馬的疆場征伐,更不會想到這位就是曾經取下寧遠大捷、寧錦大捷的遼東巡撫袁崇煥。
“袁撫台......”
隨著錢謙益的一聲撫台,袁崇煥便立刻站了起來。
“不要那麽拘束。”錢謙益對後者的態度很滿意,於是頗有些驕矜的抬手虛壓:“快坐。”
“閣老直呼下官名諱即可。”
看的出來,袁崇煥的姿態很謙卑,這不是一個鎮守邊防的統帥應該的樣子。
“既然如此,那本輔就稱撫台表字元素吧。”錢謙益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元素此番上表來京,為的什麽事。”
袁崇煥堪堪落下屁股便又站了起來:“閣老,軍中欠餉已有多年,差數越來越大,如今更是停餉兩個多月,軍中風言四起,下官擔心有嘩變之危,此番來京,陳請朝廷撥餉濟軍。”
錢謙益早有預料,袁崇煥入京,除了要錢還會幹什麽,還能幹什麽。
“要多少銀子?”
袁崇煥埋頭:“最少三百萬。”
一句三百萬讓錢謙益笑了,笑容又很快斂去,搖頭。
“朝廷也沒錢啊,元素你入京的時候想必也都看到了,天災不斷啊,光是為了賑災,朝廷諸公已經是殫精竭慮,但還是難免顧此失彼,這種情況下,如何能拿出三百萬來。
不過太倉裡糧食還算有不少,可以予你百萬,暫緩軍困。”
袁崇煥頓時抬起頭來,急切道:“軍中並不缺糧,獨缺餉銀,給士卒們發糧食毫無用處,他們吃不完又賣不掉,士卒們家中貧苦,都需要錢來置衣禦寒、買藥治病。”
“誰說賣不掉的?”錢謙益笑眯眯說道:“本輔倒是可以為元素你找一個好買家。”
“誰?”
“晉商的范永鬥。”
錢謙益言道:“近年來天災不斷,大家都在未雨綢繆,聽說范永鬥於市面上大肆收購糧食備災,元素可以將一部分糧食賣給他換取金銀,如此不就可以給軍隊派餉了?”
袁崇煥的眼角猛烈抽搐起來。
把糧食賣給范永鬥?
那不如直接賣給皇太極!
現在遼東誰不知道出入山海關往來不輟的商隊大多都是晉商的車,
一車車物資賣進沈陽,換回一車又一車的金銀奇珍。 錢謙益讓他將糧食賣給晉商,那跟直接賣給皇太極又有什麽分別。
還是有分別的,因為得讓范永鬥和晉商賺點差價。
若是晉商賺不到差價,又怎麽給錢謙益他們分銀子呢。
這是一條完整的利益鏈。
袁崇煥不由沉默下來。
見此,錢謙益皺起眉頭:“元素啊,你要理解朝廷的難處,就像朝廷理解你一樣,你和後金私下議和的事朝野盡知,士林上下對你很是非議。
朝廷之所以沒有怪罪,也是體諒你的難處,為什麽你就不能體諒一下朝廷,體諒一下我等輔臣之困窘。”
袁崇煥於是閉上雙眼,隨著一聲長歎,躬身作揖。
“下官,知道了。”
“嗯,這就對了。”錢謙益滿意起身扶起袁崇煥,又言道:“還有,待會你入宮面聖,替本輔做一件事。”
“恭聆閣老示下。”
“替本輔,除了毛文龍。”錢謙益取出一道奏本遞給袁崇煥:“彈劾他的奏本,通政使司已經替你擬好了,直接交給陛下即可。”
袁崇煥不明白錢謙益為什麽要對付一個小小的皮島總兵毛文龍,因而滿是疑惑的看向錢謙益。
後者也沒有解釋,隻讓袁崇煥照做便好。
“去吧。”
“下官告退。”
目送走袁崇煥,錢謙益便不由露出笑容。
“臣,遼東巡撫袁崇煥,參見吾皇聖躬萬安!”
中氣十足的見禮聲傳響於乾清宮內,朱由檢總算是等來了這位在歷史上褒貶不一的明末重臣。
朱由檢望向殿外那跪著的漢子,放下手中書,拿起搭在龍椅上的大氅走了出去。
一步一步來到袁崇煥身邊。
或許是感受到了朱由檢的靠近,跪在地上的袁崇煥身子繃得僵硬,跪姿也更加規范。
朱由檢緩緩將大氅搭在了袁崇煥的背上。
後者劇烈顫抖了一下。
“袁卿,辛苦了。”
一句辛苦讓袁崇煥險些淚崩當場,哽咽頓首:“臣之苦不及陛下萬一也。”
“地上涼,快起來。”朱由檢雙手扶起袁崇煥,後者要比他高約半頭,因此不得不微微仰視:“朕等袁卿久矣,今日終得一見,幸甚之,來,隨朕入宮,朕已命人備下了酒宴,今日你我君臣,暢飲美酒闊談邊務。”
言罷,朱由檢把住袁崇煥的手腕大步走進宮殿, 如此紆尊降貴的尊重,更是讓袁崇煥感動不已。
他曾經見過朱由檢,那時候還是信王,但兩人卻並未有過任何交際,因此談不上了解。
袁崇煥只知道朱由檢年輕,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肩負一個千瘡百孔的國家,能應對的了嗎?
對朱由檢的能力,袁崇煥並不信任,不然也不會在入京後先去見錢謙益。
可對於朱由檢的尊重,袁崇煥非常感動。
他是士林出身,從小背著天地君親師的綱常倫理長大,忠君是刻在骨子裡的。
這一刻來言,袁崇煥甚至願意為了朱由檢去死。
君臣之間並無故交,卻又情深似海,這大概就是獨屬於中華文明的浪漫。
暖閣裡的炭火燒的旺盛,驅散走了所有寒意,一桌美酒佳肴已經備下,朱由檢難得的奢侈。
王承恩伺候碗筷酒水,對著袁崇煥說了一句。
“平日裡,陛下進食從未超過四個菜,今日為了迎接袁撫台,特意加到十二個菜。”
剛剛落座的袁崇煥剛想起身謝恩就被朱由檢按了下去。
“今天,咱們先把禮節放一邊,這些虛的不要管,吃飯、喝酒、救國家。”
說著話,朱由檢便端起酒杯,非常嚴肅卻又滿懷深情的衝向袁崇煥說道:“卿,為國戍邊多年,飽受關外風寒相迫,換得家國無恙、山河未失,朕代社稷,敬卿一杯。”
說罷一飲而盡,先乾為敬。
袁崇煥壓抑多時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當場淚如潰堤,滔滔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