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聲音,還是聲響?
嗚…嗡…嗯…又慢又斷,像琴弦拉過後的震動余音,似個調子,偏偏剛能大致聽出是哪個音符的時候,馬上又變成嗚…嗡…嗯…的模糊混搭;像炎熱夏天的野外,一隻昆蟲剛發出微弱一聲,就被吸進了好奇小朋友的收集玻璃瓶。
白天沒開燈沒拉窗簾的室內亮度,聲音周圍,一邊是床跟衣櫃,另一邊是兩個書櫃。
中間窗簾,前面書桌。
書桌前一個背影,板寸頂,肩寬,人瘦。
他右手高左手低,在動,又不停地抖,動作幅度比風格最含蓄的指揮還要更繃緊一些。
聲音就是從他的周圍蔓延開的。
叩叩。敲門聲。
他一下收住,但詭異尾音還在。
再叩叩兩下。敲門聲很小,但因為不同質感,所以聽起來十分清晰。
板寸頂扭頭。
光線過暗,五官不明,只見個身體輪廓。
“歡歡,吃飯了。”
外面媽媽的拖鞋聲走遠。
許歡直接轉身朝門口走。
留在他身後的,是個類似大型路由器一樣的白色物體。
門打開。
桌面除了一個擺在中間的展開的14寸筆記本電腦,啥也沒有。
門關上。
筆記本屏保是一個看起來很專業相機鏡頭。
純白色行李箱,上面全是各種“出入平安”“大發橫財”以及不同版本尺寸的財神爺貼紙。
因為路面地磚不平,行李箱移動的過程中一跳一跳地,財神爺好像隨時會飛起升仙。
“噔“一個輪子卡進地磚中間的花紋空隙中。
“哎呀!”
一隻白色高跟鞋細尖跟,偏偏也就這麽剛好地踩進空隙。
年輕女生慘叫的同時,張開雙手保持平衡無效,眼看著身體迅速朝後倒。
高大身影悄然而至,健碩雙臂及時一托。
“你沒事吧?“
一把溫柔可靠的男性聲線。
從尷尬到緋紅,只需一秒。
從女生的角度看,這把聲音來源因為背光,只見臉部輪廓,唯一能確認的,是她鼻子裡吸進的不屬於自己的淡淡薰衣草肥皂香。
足夠淪陷了。
滑輪聲。
“砰”,物體撞擊木板。
“咕…”長音。
滑輪聲,撞擊,咕。
然後又是新一輪重複。
側睡的人被吵醒了,身子抽了一下。
他的腦袋伸到床沿,朝下看究竟。
一個掃地機器人,正在滑行工作,“砰“撞到床板,“嗚”卡住分析,接著朝剛來的方向滑行後退,剛停下調整好,馬上又原路重新撞床板。
“蠢貨”,青少年男生的嫌棄。
他翻身不管,面朝天花板。
掃地人還在不知疲倦地同一路線屢戰屢敗。
天花板有投影影像,放著喜羊羊與灰太狼,但靜音。
邱金穿睡衣,身體擺成大字,盯著天花板。
房間帶廁所,不算大。
床的左邊靠牆,有一台看起來裝配挺不錯的台式機。
台式機的屏幕正在播放“M3GAN”(溫子仁2022年電影),片段剛好是她大開殺戒之前在走廊上跳舞翻跟鬥那段。但也沒有放出聲音。
床頭還有一張書桌,擺了一台筆記本。屏幕正在放“葫蘆兄弟”,蠍子大王把手下打到原地懸空轉圈圈那一段。
他左手邊有一台手機,
正全屏播放“刺客伍六七”的“刺殺美少女”,女生求死但六七以氣禦剪那一部分。不過依舊沒有放出聲音。 畫面熱鬧,但極安靜。掃地機器人固定的有節奏的撞擊聲,反倒讓整個房間更加死寂。
可能因為這個房間裡唯一的生物一動不動。
牆壁上的鍾顯示8點剛過。
飯桌有魚片粥跟油條。油條短短的,單條,沒發開,零散地攤在在盤子裡。像屎。
許歡不安地用杓子攪粥放涼,強忍著看油條的衝動,卻反倒多看了幾眼。
許歡長得秀氣又精神,第一眼不驚豔,但越看越帥越耐看,尤其是又亮又大的丹鳳眼以及清晰分明的小臉骨骼線條,外加一股清冷淡漠氣質,很能吸人注意。
“來來來,還有還有!”
許歡爸爸系著圍裙,手裡抓著濾油杓,杓子裡的東西還冒著熱氣。
稀裡嘩啦,更多的短短的沒發開的單條油條倒進盤子裡。新的舊的一起冒著熱氣。
許歡剛看一眼這盆黃澄澄的東西,再也受不了了,絕望地合上眼睛,抓著杓子的手開始輕微發抖。
不過他掩飾得很好,很難看出來。
許歡爸爸辛苦又滿意地長啊一聲,坐下,開始摘圍裙。
“爸爸!”
許歡媽媽的聲音,不冷不熱。
許歡媽媽夾起一根油條,伸手,遞到爸爸眼前。
“這是屎嗎?”媽媽冷靜地問。
許歡不敢吸氣,口水也不敢咽。
爸爸愣在那裡,被雷劈了一樣。
媽媽大美人。爸爸相比之下是個極其普通幸福禿頂近視的中年叔叔。
許歡外表跟氣質都隨媽媽。
爸爸幾秒呆滯後醒來,緊接著求助的星星眼,巴結地瞅著許歡。
許歡收到父親的信息。
他抿緊嘴巴,右手依舊捏緊杓子,左手抓起筷子,控制住自己的手不發抖。
許歡夾起最大的那根油條,然後平靜如水地咬了一口。
媽媽震驚,不敢置信地,看人吃屎的表情,打量自己兒子。
爸爸欣慰。
“切段!“媽媽將夾著的油條放回盤子,一副絕不退步的姿態。
爸爸委屈,但馬上灰溜溜地將還沒解下的圍裙重新套上,端著盤子進了廚房。
飯桌上只剩許歡跟媽媽。
“你在房間拉什麽?“媽媽問。
“拉屎…”許歡脫口而出。
咽下去的油條從他喉嚨冒上來,許歡將其強硬地吞下去。
媽媽哈哈大笑三聲,就馬上閉嘴,表情調整成優雅微笑,開始瞧著許歡,目光不強製,但也不容拒絕。
許歡知道這意味著她正在等他進一步說明。
“特雷門琴。原理是利用兩個感應人體與大地的分布電容的LC振蕩器工作單元分別產生震蕩的頻率與大小變化而工作。圓形天線是用來調節音量的,手越靠近,聲音越小。垂直的天線用來調節頻率,手越靠近,音調越高。演奏的關鍵是了解雙手的位置與所發出的音符之間的關系。”
許歡幸慶自己有先見之明地背熟了一段拗口的自己也不完全理解的內容,也知道只要給出看起來充分的理由,媽媽就不會再問。
媽媽果然在欲言又止後,平靜轉移注意力,開始一杓杓喝粥。
許歡緊繃的心放下。
被托起的女生穿一套紅色大擺過膝連衣裙,為保持平衡,左腿抬起,一隻白色高跟鞋飛了出去。
行李箱就在她身後下方,如果不是被扶了一把,她身體會直接砸向行李箱。
但她現在不關心自己的裙子是否翻起,鞋子飛去哪裡,箱子一個不小心會讓她脊椎破碎。
她想看清楚,他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那雙手非常本分地觸碰著同樣的位置,緩緩協助她重新起身站正。
光線照在他臉上。
尚修國字臉,五官輪廓沒有太突出的,但整體看著很和諧,領家乖乖男孩形象。不過他皮膚古銅色,頭髮看起來亂。再看,古銅色皮膚盡顯健康,頭髮亂中有造型且帶有剛洗過頭的清爽。
很難不去注意他超過一米九的身高,以及穿著薄長袖也掩蓋不住的肩膀至胸部的厚厚肌肉。
女生臉色一變。
他穿著綠色運動短褲,很明顯是中學夏季校褲。
他左手手掌繞著狗繩,手指提著個鳥籠,裡面一隻鸚鵡焦躁地撲哧撲哧亂竄;他右手提著個寵物箱,一隻黑貓正瞪大一雙明亮的黃綠眼睛從小窗格子盯著她。
一聲狗吠。
女生清醒。
“不能這樣,沒禮貌!”
尚修聲線天然軟糯,即使是訓狗,也像在哄人。
一條毛色非常漂亮的金毛委屈巴巴地趴在尚修腳邊。
尚修穿一雙三十年前流行的那種白色膠底跑鞋(身高沒有水分)。
如此一來,他的年齡很難推測。
“姐姐你沒事吧?”尚修一臉關切。
尚修此時像個小孩:腦袋問問題的時候自然朝旁邊歪一點,真摯表達時會忍不住眨眼睛,嘴唇在講話的時候也會無意識地翹翹。
“謝謝…”
年輕女生不知道該說什麽,一開始隻想知道對面的他多大了,但是過了一會兒,她發現尚修好像在找什麽,她也跟著看,然後發現自己一隻光腳。
她腦子一片空白,低頭。無助,或是羞恥中。
尚修突然放下左右手的籠子箱子,隻牽著狗繩,走到女生旁邊不遠,彎腰,撿起什麽,朝女生大步走來。
尚修單膝蹲下,像經驗豐富的高檔皮鞋櫃台的男性服務人員(叫人不自在但更不好意思拒絕),雙手托鑽戒盒子一樣,將那隻飛出去的白色高跟鞋自然流暢地套進女生的腳。
女生覺得自己用了一個世紀,才恢復正常呼吸。
尚修此時已經重新提起鳥籠跟寵物箱,準備走人。
“你養了這麽多寵物啊?”女生大喊,努力留人。
“不是我的,這是我大姐的鳥,二姐的狗,三姐的貓。“
尚修很認真的解釋,每提到一種寵物,目光都會移到這隻寵物身上,跟介紹重要人物同等態度。
“三個姐姐!”女生心中打鼓,腦子浮現起自己給他的爸媽養老的未來生活。
尚修看對方沒說什麽,於是離開之前地禮貌笑笑。
“你好高啊,你多大了?”女生自己也沒了耐性,直接問出口。
“17。“
女生內心霎時間一片黑暗。
“哈哈哈哈,你們現在的小朋友,營養真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
但她還是做到了用含笑的方式度過情感的受挫。
畢竟,她是不管按照哪個國家的成年標準都已經成年多年的成年人。
“姐姐你要去旅遊嗎?”
尚修完全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麽,只是出於好奇地問。他注意到馬路對面聚集著不少提著行李箱的人。
“哦,對,去肯尼亞。”
聽到肯尼亞,尚修表情有點不自在:先是回憶,然後有些懷疑。
“你去過嗎?”女生隨口一問。
尚修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默默地放下寵物箱,右手摸一下自己心口,像在溫柔地安撫自己:
“沒去過…不過,為什麽又好像去過呢?”
他滿臉迷惘,楚楚可憐。
邱金左手中指揉揉眼睛,擠出眼屎搓了幾下,接著張嘴打個呵欠。
他的身體很有節奏地隨著拖鞋聲朝前緩慢移動。
“金哥!”
邱金的右邊傳來萌萌小奶音。
“嗯?”
邱金應聲的時候,迅速從倦容頹廢轉成精神抖擻,確認自己變了張臉才右轉頭、
邱銅三四歲,穿著背帶褲小紅皮鞋,扎了兩根長長的小辮子,肉肉臉上圓圓眼睛撲閃撲閃地,琢磨著什麽。
“怎麽了?”
不知為什麽,邱金有些緊張,他拉著邱銅的小手,背著一個全粉色的小書包,等著邱銅繼續說點什麽。
邱金穿著老氣的灰色圓領T恤黑色短褲,涼拖,顯中年。
他一米八左右,五官凸出,尤其鼻子長得好,但皮膚曬得黝黑,抽條的那種瘦,眼睛泡泡的,沒什麽神采。
他沒有很明確的氣質,只是懶懶的,好像什麽都可以,但又什麽都不耐煩。
兩人停在路邊,左邊馬路,右邊店鋪很多還沒有開門。
邱銅一副有天大的難言之隱的模樣,開始憋氣,嘴巴慢慢充氣,整個腮幫子鼓了起來,但不說話。
同一個方向,不少家長帶著各種年齡的小朋友,正匆匆往前趕。
“怎麽了?“
邱金蹲下,聲音比剛才更輕柔些,一點也不著急。
邱銅眼珠子亂竄地左右上下地轉了好幾圈,終於:
“算了吧!”
邱銅很成熟地聳聳肩,口氣豁達,扭頭,不看邱金。
“你想說什麽要什麽都可以跟金哥跟…說啊…”
邱金說到後面,聲音開始哽咽,卡住,說不下去,目光掃向地面。
過了一會兒。
一隻小肉手拍他後背, 拍了三下。小孩子還不太懂怎麽用力,所以看起來像邱銅打了他金哥三下。
“走吧,要遲到了。”邱金馬上站了起來,臉扭到左邊。
兩人慢慢又往前走。
邱銅走多慢,邱金就走多慢。
兩人邊走邊胡扯,邱金有問必答。
“金哥,人生意義是什麽?”
“嗯…尋找。”
“為什麽要尋找?”
“因為沒有。”
“為什麽沒有?”
“嗯…因為只有普通的東西,但每個人都要特別的東西。”
“為什麽要特別東西?”
“因為不滿足普通的東西。”
“為什麽不滿足普通的東西?”
“嗯…因為人本性貪…人生意義,你聽誰說的?”
邱金終於失去了對“十萬個為什麽”的包容。
“媽媽說的。”邱銅有點心虛,特意小小聲。
“媽媽怎麽跟你說這個?”
邱金聽出來邱銅口氣不對,而且邱銅一般不打小報告。如果打小報告,那一定是遇上了人生難題。
“媽媽跟外婆說,你老講人生意義…媽媽想把你扔進河裡喂魚。”
講到“喂魚”的時候,邱金感覺邱銅將他的手抓得更緊實了一些。
邱金感動,欣慰,一股暖流瞬間從心臟貫穿到頭頂。
“我掉進河裡,你會救我嗎?”邱金自信地問。
安靜了起碼五秒。
“嗯…”邱銅為難,學著邱金方才回答問題的老氣深沉口吻。
沒有保證。
邱金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