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歡坐姿標準，低頭看書。

　　窗簾拉開，外面天藍，光線正好，窗外視線無遮擋。

　　房間小小的，地板，家具，床上用品都是灰或白單色。

　　床上被子枕頭鋪開，表面一點皺褶都沒有。從門口看進來，也沒有一點雜物，整潔乾淨到足以營造出一種連灰塵都無所遁形的錯覺。

　　但如果站在書櫃前面，就是另外一番景象。兩個書櫃都滿滿的。

　　一個書櫃全是書，課外書教科書，相對整齊些。

　　而另外一個書櫃體積大很多也雜亂些。最上面一格架著很多大本硬皮書，豎放的橫擺的都不少，最上面看得到書名的是王文采的“中國高等植物”。書櫃下面兩排有4個保溫箱，兩條蛇兩隻蜥蜴。再下面就是各種箱子，但看不見裡面裝了什麽。

　　他合上書，書名是趙爾宓的“中國蛇類”。

　　桌面筆記本已經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隻手掌大小的揚子鱷玩偶。

　　揚子鱷的嘴巴張著，面對許歡，很凶。

　　許歡扭頭，掃一眼櫃子裡的蛇與蜥蜴:

　　“爸爸要出去賺錢了。”

　　面容柔和，神色升華，像真爸爸。

　　寵物服務中心。

　　門外櫥窗擺得都是最毛茸茸的小貓貓小狗狗小兔兔，時不時有行人停下被可愛到哇哇大叫拍照。

　　裡面的動物們吧嗒吧嗒地在籠子裡動來動去，除了某條狗叫得格外大聲，其他動物倒是安靜。

　　尚修的狗正剪毛，貓正在洗澡，鸚鵡被醫生抓著，腿上纏著的紗布被解開。

　　“怎麽弄的?”醫生邊檢查邊問話。

　　“貓咬的。”尚修坐在醫生桌子旁邊，感同身受地疼痛表情

　　“野貓?”

　　“家貓。”

　　“鄰居家的?”醫生對貓的歸屬非常介意。

　　“自己家的。”

　　“貓跟鳥一起養?”醫生不解，停下動作，盯著尚修。

　　“貓是三姐的，鸚鵡是大姐的。”尚修趕緊解釋。

　　“哦”醫生想了一下，看看後面正在剃毛的狗:“狗是你的?”

　　“狗是二姐的。”

　　“哦”醫生聽完，左右張望了一下，問了一句“什麽是你的?”

　　尚修很傻很單純地認真想了一會兒:

　　“麻煩是我的。”

　　“哈哈哈哈哈…”醫生覺得這個高大的男孩子很會開玩笑。

　　尚修從校褲口袋掏出三張卡，一張一張擺在收銀台上。

　　一張普通借記卡，一張黑金VIP卡，一張雙幣信用卡。

　　“姐姐麻煩你，鸚鵡的，狗的，貓的。”

　　尚修指著每一張卡對號入座地說明，一臉麻煩對方的過意不去。

　　與此同時，收銀台的小姑娘覺得尚修長得帥，又禮貌，想要下班後跟朋友分享有三個姐姐的帥哥為三個姐姐照顧寵物的有愛故事。

　　琵琶，揚琴，鋼琴，小提琴，各種樂器聲此起彼伏。

　　邱金坐在一扇玻璃門前。門旁邊貼著的小白板用很可愛的簡筆漫畫畫了一個小女孩在打小鼓的樣子。

　　漫畫裡的小女孩扎了兩個長辮子，是漫畫版的邱銅。

　　現實的邱銅在玻璃門後面的教室裡學習架子鼓。老師正站著熱情講解比劃。

　　邱銅反倒是一副見過大場面的老成穩重。她瞧著老師，看不出在專心還在走神。

　　總之，玻璃門後整個教學過程，在玻璃門外都可以看見。

　　每個玻璃門前面都坐著一個家長，

大部分在刷手機。　　邱金瞟一眼左右兩邊，這一排大約有七八個這樣的玻璃門，雖然有隔音，但還是能聽到各種樂器聲冒出來，有優美動聽的大提琴，有鋸木頭般的小提琴，還有葫蘆絲跟單簧管一起吹著還沒練熟的“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這一層一邊盡頭是門口，陸陸續續有家長帶著各種年齡的孩子進來。

　　另一邊盡頭是辦公室，裡面燈開得特別亮，但工作人員並不多。

　　“咚！“，邱金面前一聲響鼓，他嚇一跳。

　　邱銅小手抓著兩根鼓棒，“咚咚“又敲兩下，臉上終於開始興奮。

　　老師看樣子不是很滿意，新一輪激動講解比劃示范。

　　邱金有些無聊，已經能夠理解為什麽那些家長明明花這麽多錢也懶得多看一眼了。

　　這時，一個小女孩拖著大提琴，從邱金的面前經過。小朋友的身高身形，似乎只有大提琴的一半，弱小可憐。

　　“我沒有競爭力！”

　　邱金喪氣。

　　揚子鱷玩偶被擺在石凳子上，背景是一個很精致的小橋流水。

　　許歡單腿跪在石板路上，身體後壓傾斜，腦袋歪在一邊，還在不斷調整手機鏡頭。

　　手機屏幕裡的揚子鱷高大又腿長，跟真實的它看起來很不一樣。

　　定格，拍成一張。

　　許歡將照片發了出去，聯系人是“揚子鱷三弟遊玩花湖公園品嘗都德叉燒包。”

　　很快消息回復過來，寫著“寶寶想聽導遊介紹“，後面一個閃閃淚目星星眼表情包。

　　許歡看完信息，歎口氣，嘟噥著:

　　“賺錢好難，爸爸不容易呀…“

　　剛說完，他就從旁邊的書包裡抽出一條自拍杆，熟練拉開塞進手機，然後自己戴上耳機。換了一條腿跪著。

　　他打開了視頻通話，“揚子鱷三弟遊玩花湖公園品嘗都德叉燒包“接通。

　　頭像是一隻成年揚子鱷帶著兩隻揚子鱷寶寶，一左一右一大一小。

　　都是玩偶。真人交流，但不露臉。

　　“哇哇哇，寶貝，你玩得開心嗎?“

　　對面是成熟女聲，聽著很興奮，聽不出什麽年齡。

　　“哥哥，我好想你啊，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成熟女聲瞬間換成了天真小男孩聲線。

　　“哼，自己玩得太開心，把我們都忘了吧！”

　　天真小男孩轉成了不滿小學生。

　　要仔細聽，才能聽幾把聲音都出自一人。從口音判斷，客戶可能來自福建。

　　許歡微笑得像老父親，但代入小朋友身份講話:

　　“今天天氣特別好，不冷不熱，不暗不曬，坐在橋面上好舒服呀！”

　　許歡以身體驗揚子鱷的感受，繼續平穩又溫柔地隨機發揮:

　　“這座橋是花湖公園2005年建造的，本來是為了遊客更好地觀賞荷花池。後來，會有不同的鳥類飛來停留，很多的觀鳥人士就開始在這裡拍照，這裡就開始出名了。為了實驗更好的生態環境，公園索性將這一大片劃成了自然區域，這座橋不再通往對面的那一小塊草地，而且與草地之間還挖了一個人工湖，遊客只能隔一段距離觀賞。我現在坐著的位置，是最好的觀察點啦，這裡空氣也很好，很多叔叔阿姨一大早來吸氧…”

　　許歡將書包背好站起來，繼續:

　　“我看到那邊好多人，他們在做什麽呀…”

　　他縮短自拍杆，左手捧起揚子鱷玩偶，邊說邊往橋的一邊走:

　　“哦，原來他們是來寫生的，我去看看…”

　　跟直播一樣，揚子鱷玩偶始終在屏幕裡。

　　尚修全身癱在沙發上，臉因為貼著沙發，變形呈條狀。

　　“尚修，過來幫我抓一下魚！“大姐的叫聲隔了一道牆壁傳過來。

　　尚修驚醒，迷迷糊糊站起來，站不穩，靠扶著牆邊，左邊拐彎，消失。

　　“嘣！”一刀拍魚，案板噔噔震動。

　　尚修從剛剛消失的地方出現，直直地倒向沙發，閉上眼睛，臉更變形，嘴巴張開，似乎睡著。

　　“尚修，過來幫我打一下字！”二姐的喊聲不知從哪裡突然出來，能聽清但相對小聲。

　　尚修眼睛都沒張開，起來，右拐，打開一道房門，進去，沒關門。

　　門外聽到二姐說“標題，推進銷售人員的心理學教育”，緊接聽見快速敲鍵盤聲。

　　好一會兒，尚修出來，關上房門。

　　他不再躺，只是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才兩秒。

　　“尚修，過來幫我上一下色！”三姐的聲音比較尖，也比較遠。

　　尚修用力搓搓臉，吸吸鼻子，眼圈更重，但清醒了。

　　他不出一聲地默默往裡面走。

　　然後有那種一次性塑料手套的摩擦聲，外加攪動顏料的容器聲。

　　二十分鍾以後，他回來。手指尖跟手腕沾了些不知是什麽顏色的顏色。

　　他準備坐下。

　　屁股還沒到沙發，有人敲門。

　　尚修一臉沒了七情六欲的淡定，兩三步跨到門口，開了門。

　　一位很大隻的穿著背心肌肉很誇張的男人站在門口。

　　“蟲蟲來了。”尚修友好。

　　“舅舅好！”蟲蟲走進來。

　　蟲蟲身高不到一米八，皮膚故意曬成巧克力色，平頭，金鏈子，整個兩隻手臂露出來，左青龍右白虎。

　　他看起來二十五以上，臉跟身材完全不同風格，方臉，五官緊湊，有些傻氣。

　　“乖。“尚修閉眼，睜眼，一眼血絲，等著蟲蟲進來了，才輕輕關門。

　　“我媽呢?“蟲蟲輕松地坐在沙發上，雙腿雙手張開，完全自己家的自在。

　　“在廚房呢。你手怎麽了?問你媽了嗎?”

　　尚修注意到蟲蟲的手臂紋身，但沒認出龍跟虎。

　　“假的！”蟲蟲得意地右手食指拇指扯一扯皮膚，一坨東西被拉起來。

　　紋身是套上去的，像防曬袖套。

　　“你要嗎?”蟲蟲問。

　　尚修用力甩頭，堅決拒絕。

　　“舅舅，開學了吧?”

　　蟲蟲跟尚修講話的時候，總是一半規矩，一半哄小孩的態度。

　　尚修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點點頭，想再說點什麽，但因為睡眠不夠，腦子裡語言組織不起來，就乾脆講些不用太費腦子的:

　　“你呢，上班了嗎?”

　　“哎喲，舅舅，你剛出生的時候，跟個暖水袋一樣大，現在都讀高中了，嘖嘖嘖嘖，這光影似箭白馬過隙歲月不饒人…”

　　蟲蟲嗡嗡嗡地在尚修耳邊說著說著說得沒完沒了，尚修被催眠地神遊了起來，眼皮合上，終於幸福地睡著。

　　咖啡豆倒進磨豆機，咖啡粉被填壓平。

　　意式咖啡機非常忙碌，奶牛擠奶一樣，每個手柄下都有咖啡液體流動至下。

　　流動漸成水滴。

　　邱金盯著咖啡水滴發呆。

　　他站在離收銀台不遠的位置。

　　“邱先生！”服務員轉身，將一個小托盤放在台面上。

　　邱金回過神。

　　大表哥頭髮染了深黃色(新染不久，沒見黑頭髮長出來)，小辮子扎得高高的，低頭敲手機的時候，看起來像個噴泉。

　　大表哥面前一大杯 white。

　　邱金面前一小杯濃縮，旁邊一個大一點的玻璃杯裝了大半杯冰塊。

　　“表哥你什麽時候回去啊?“邱金找話說。

　　大表哥圓臉，19到25歲都有可能，皮膚紅潤有雙下巴，細圓框眼鏡。

　　“回不回去都doesn’t matter。”

　　大表哥說完，喝一口飲品，嘴巴邊留了一圈牛奶泡沫。

　　邱金打個寒顫，他掃一眼自己手臂，雞皮疙瘩一片片蹦了出來。

　　“哦，為什麽，為什麽…”邱金心中狂呼。

　　是因為中文句子裡的幼兒英語單詞?還是一個長相身材氣質都欠佳的現實男人竟然如同電視女主一般在嘴唇邊遺留一圈泡沫以便開展浪漫?

　　邱金暫時道不明白，為了掩飾自己的嫌棄表情，他低頭將濃縮咖啡慢慢倒進冰塊杯子。

　　咖啡朝下滲透進冰塊的過程很好看，讓邱金恢復了些心情。

　　“我記得邱銀也喜歡喝這…”

　　大表哥的聲音從他頭頂穿過來。

　　邱金一下子僵住，眼睛雖然還在看著逐漸加深至茶色的冰塊，但此時眼前視覺信息並沒有進入大腦處理，使他有意識地察覺到自己腦中出現的那空白一瞬間。

　　大表哥沒有說下去，馬上低頭耍手機讓錯話自然過去。

　　安靜。

　　兩人明顯不熟，但兩人知道，交流必須繼續。

　　邱金用喝加冰威士忌的架勢，抿一口咖啡，然後放下杯子。

　　觸碰桌面的時候，故意大力些，杯子與桌面發出明顯的碰撞聲。

　　大表哥抬頭，臉比剛剛紅一些。

　　“你跟之前不太一樣了， 頭髮，還有…”邱金努力進入無意義的八卦狀態。

　　“胖了十公斤！”大表哥倒很大方。

　　“哈哈哈哈，還好還好！”邱金客套。

　　“我還算好了，我朋友說他一年胖了二十公斤！”表哥終於將手機屏幕朝下放在台面上。

　　“學習很緊張吧?”邱金怕大表哥說羨慕自己這麽瘦，趕緊轉移話題。

　　“哦…這個semester還好，assignment不是很多，不過有個group project，要趕在之前回去。”

　　大表哥一大串隨機單詞，聽得邱金腸子打結。

　　“那不學習的時候，做什麽啊?”邱金立馬換話題。

　　“周末church，課後tennis，其實golf好便宜，我準備去club注冊一個membership，跟private教練training一個月。”

　　“你信教了?”

　　“誰信啊！女孩子多。”

　　“哦。”邱金開始為上帝抱不平:即使不存在，也不應該被用來謀私利。

　　“你要開學了嗎?”大表哥問。

　　“後天。”

　　“聽說你托福考了101。”大表哥的臉認真起來。

　　“哦。嗯。”邱金隨便點頭應著。

　　“有什麽方法啊?介紹一下！”

　　“學唄！練唄！”邱金心中不屑地吼。

　　“運氣好而已！”邱金嘴巴謙遜地說。

　　大表哥哦著嘴巴不停上下晃腦袋。

　　他竟然相信了。

　　邱金好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