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小學熊孩子們的躁動隻持續了一年多,他們沒能去BJ,而是乖乖回到教室上課了。這段歷史也留下了一個遺跡:校門被砸了,兩根石柱中的一根倒下了,橫在門口,變成了一道石門檻。
民間除四舊的風氣繼續,廟被砸了,隻留幾塊大石頭,胡秀玉再也不用初一十五去燒香了;各個院子的祠堂被拆得基本只剩下一個框架,裡面的牌位、家譜、供奉台、香爐等都不翼而飛了;風水先生、算命先生和仙婆都失了業,當起了勞動人民;草藥先生劉紀年真的只有人請他看跌打傷、刮癤子和發燒咳嗽之類的小病了。
封建舊物在石頭鄉消失後,鬼魂也消失了,再也聽不到人們聚在一起講鬼故事,也沒聽說哪裡再鬧鬼。人們開始無聊了,開始想念最愛的戲劇和字牌了。這才發現原來地方戲劇也是舊物之一,他們需要新的娛樂。所以當樣板戲進入這貧乏之鄉的時候,受到了空前的歡迎,迅速傳遍了每個角落。“鐵梅啊,爹爹不是你親爹爹,奶奶也不是你親奶奶……”,一時間風靡全鄉,從剛會說話的小娃娃到七十歲以上的老者,誰都能來這麽一段。以前人們看戲劇,看的是服裝造型和熱鬧場面,現在不光有這些,還能代入,這是石頭鄉文化被侵入最嚴重的一次,簡直不可思議。劉繼宗是個戲迷,戲劇團來了,他必須親自接待,在引進電影上他也不遺余力。樣板戲和電影在陳家嶺的禾堂、劉米堂的禾堂、李家嶺的禾堂輪番上演,遠一點的地方甚至別的鄉鎮有這個熱鬧劉繼宗也會帶著劉新月去看,只要是冬季農閑時節。就那幾個戲來來回回上演,可他們就是看不膩,哪怕能背下每一段情節的台詞。但鄧嬌雲從來不去看熱鬧,倒不一定是不喜歡,只是她覺得家裡得有人看家,她的小狗小雞小豬、她的鍋碗瓢盆也很可愛啊。她的腦袋永遠被家佔據,別的就算喜歡也是因為家人喜歡才順帶看上一眼。何況自從水庫修建完工,劉繼宗基本就固定在書記的位置上,也不用長期外出工作了,來找他談事的各色人等也就多了,她得隨時準備迎接客人,不讓客人餓著肚子離開,她的飯菜也做得也相當拿手。她雖然刀子嘴對丈夫充滿抱怨,但是作為妻子的本分會全心全意支持他的工作,當然內心也認同他的工作,佩服他,以他為傲。只有一樣,她見不得劉繼宗打牌,她覺得這是不務正業,一經發現會狠心放下嗷嗷待哺的嬰兒去把孩子的父親給揪回來,搞不好連同牌友一起罵了。劉繼宗在興頭上的時候還是會偷偷溜出去打牌,更多的時候是站在旁邊看,但他很自律,從來不耽誤工作,也不熬夜。他的兒女們覺得他愛的不是打牌,而是看熱鬧。
孩子們再也沒有名字了,只有外號,“莫老爺”“胡司令”“座山雕”,這些人石頭鄉全有。村民們目光如炬,總能一眼洞察一個孩子的特質——通常是外形和神態——與戲劇裡人物的神似。外號一經傳播,越看越像!
李道慶也愛湊熱鬧,他曾經在石頭鄉度過了一段孤獨的童年時光,陪著落寞又沉默寡言的老地主。爺爺上工時,他在旁邊獨自玩泥巴;晚上回家後,他央求爺爺給他講故事,可是爺爺話很少,講起故事來往往開了個頭就結束了。他只能默默看著爺爺抽煙,夜裡爺爺的嘴巴一吸一呼,他的煙鬥也時明時暗,猶如天上一閃一閃眨巴著眼睛的星星。到了上小學的年紀被父母接回了城裡讀書,他書讀的很好,以至於回到老家放了幾年牛後還能認全紅白喜事上的所有字。
因此他很快摸清了石頭鄉紅白喜事的套路:不同喜事有什麽不一樣的必需環節,以及說什麽吉利話會討得當事人的歡心。依照石頭鄉的傳統,紅白喜事上嘴甜的乞丐能獲得不少好處:紅包、米、酒席飯菜打包、茶點等。等他長大成人,他發現通過這些賺的錢不比種地少。有了這個發現,他不再從事農田勞作,而是當起了專業乞丐。他靠自己的雙腿和三寸不爛之舌存活,他走遍了附近的鄉鎮,朋友遍布。他從來不用像別的乞丐那樣拄著打狗棒,四處漫無目的地奔走,裝作可憐的樣子挨家挨戶去乞討。通過他的人脈和聲譽,誰家辦大喜事自然有人請他去負責活躍氣氛;最差的情況是好朋友通知他哪裡有油水可撈,他直接去喜事現場就成。如果是白喜事就念祭文並祝福死者的後代;如果是紅喜事,他就帶根紅色的炮竹去點燃,並大聲獻上自己的祝福。樂善好施是傳統,人們很喜歡這樣的叫花子,覺得喜慶。沒有喜事的時候,他不是乞丐,他去別人家裡是喝酒敘舊,從不乞討。人們不會主動邀請來家裡做客,一般是他主動請求一起喝兩杯;人們一般也不會拒絕他的邀約,因為他挑的要麽是跟他一樣窮困的單身漢,要麽是對三教九流感興趣喜歡聽他胡說八道的窮人,事後等他乞討得了什麽好東西會給這些人送過去,算是還禮。他是石頭鄉過得最瀟灑的人,但是瀟灑歸瀟灑,沒有姑娘願意嫁給這樣的人,他再有名,那也是乞丐。 劉紀年在赤腳醫生進入石頭鄉後幾乎隱身了,只有以前的老病人找他看病,他也不收錢,治好後如果人家非要給點禮物當作診金他也會收下:酒、雞、雞蛋、糧食之類的。收養李希望後,他也不能跑去深山老林采藥了,基本就在附近的山上和田埂邊尋找藥材。他對待劉繼宗的子女也猶如親生,“別動,這可是一味藥呢,熬湯喝下可以退燒……”,他從小教孩子們認藥。同時他也是一個勤勞樸實的農民,因為妻子早逝,農活家務都得自己乾。很多人擔心他一個單身漢怎麽照顧一個孩子,其實他有經驗。二十三歲那年妻子產後染病,不久撒手人寰,留下一個虛弱的兒子,因為先天不足,孩子不到一歲就夭折了。劉紀年悲痛欲絕,心想要是自己懂醫術就好了。他真的跑去跟著一個老中醫學了幾年,認得大部分當地草藥,可惜沒等他學精,師父就故去了,他又不識字沒法自學,只能治一些小病。他也不靠這個糊口,勤勞的他農活也沒落下,工分沒少掙。他純粹是出於愛好,他對藥的喜愛到了癡狂的地步。等到李希望長大幾歲有了照顧自己的能力後,劉紀年又恢復了藥瘋子的本性,在冬季和春季農閑時節,當別人忙著侃大山、喝酒、打牌、看大戲的時候,他經常步行幾天幾夜去鄰縣采藥,一走就是半個月。鄰縣有少數民族居住的原始森林,會有很多種石頭鄉缺少的藥材。除了藥材,他偶爾也會帶些粽葉、蘑菇等特產回來。他日夜倒騰他的那些藥,人們總看到他搗藥、曬藥,卻因少有病人光顧而見不到他用藥。有些人會拿這個跟他開玩笑“夠本嗎?”。他也不回答,只是歪嘴笑笑。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為人熱心,看病也好,幫忙建房子也好,只要有人找他,有求必應,他的侄子侄女和李希望都親切地叫他“歪嘴伯伯”。
李希望跟他的“歪嘴伯伯”一樣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是劉紀年只是單純話少,而李希望則是天生孤僻,壓根沒有融入過石頭鄉。跟他哥哥一樣,他沒有讀書資格,打小幫生產隊放牛。放牛的時候,他總喜歡把牛牽到已經乾涸但寸草不生的學校前的池塘中央,將牽牛的繩子綁在一塊大石頭上,讓牛無聊地圍著石頭在光禿禿的地面打轉,他自己則溜到教室窗邊偷偷旁聽去了。他還會用養父的草藥等物事去跟無心念書的孩子交換課本,放牛的時候自己就躺在田埂或草坪上看這些書。養父知道後很是心疼,他有去學校為他爭取過上學的機會,但是失敗了。因為出身,不少頑皮的孩子編童謠罵他,他都會毫不客氣地用小石子一一打回去。他通常不跟人說話,也不跟人玩,獨自沉浸在書的海洋裡。很長一段時間裡,村民們以為他是啞巴,或者傻瓜,劉紀年嘿嘿一笑反駁道:他聰明著呢,記起草藥來比我快多了。
十八歲那年王朝陽高中畢業了,跟他一起畢業的還有大他三、四歲的吳解放和李翻身。高考已經取消,他們三個上大學的夢想不得不擱置,作為石頭鄉最高學歷擁有者,他們順理成章成了龍泉小學的民辦教師。
盡管掃盲工作已經進行了二十余年,但是還是有不少孩子的父母覺得乾農活是第一要務,不少孩子要等自己懂事想讀書了才去的學校,有點女孩則像劉新月一樣要負責帶弟弟妹妹,等弟弟妹妹長大了跟弟弟妹妹一起上學。這使得班上的學生年齡差別很大,看上去還蠻有趣的。王朝陽發現年齡小的孩子普遍接受知識比較快,但是他們注意力容易不集中,也很頑皮,需要時時盯著;年齡大的孩子自製力很好,也很努力,但是學東西比較慢,也容易因此產生自卑情緒,需要足夠多的鼓勵。
他很快愛上了教育工作,乾脆搬到學校住,這樣就可以批改作業到很晚。他既要教語文,又要教數學,教學任務繁重,但年輕人聚在一起總能苦中作樂。有一次深夜,他們在一起批改作文,王朝陽看到一個孩子寫道:我在放學路上看到一堆牛糞,就大吃一驚(孩子將“驚”寫成了“斤”)!三個人一起樂了好久,樂完了王朝陽用紅筆批改道:你怎麽不吃兩斤呢!又覺得這個批語對孩子不好,第二天上課前將這條批改劃掉了。王朝陽因為善長算術,還被劉繼宗聘請為鄉裡的會計,十八歲的王朝陽對自己很滿意。王朝陽繼承了母親的高大身材和深邃五官,又擁有父親的國字臉,是個十分打眼的青年才俊,成了不少姑娘們的夢中情人。
當媒人介紹劉繼宗的女兒劉新月給王朝陽認識的時候,王朝陽並沒有上心,他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不急。這個姑娘非常有名,倒不全然因為是書記的女兒,而是因為她的厲害。王朝陽曾經圍觀過一場比賽,犁田比賽,本來是男人的活,偏偏這個小個子劉新月混在一群男人中,大著嗓門手裡揮舞著牛鞭,細細的兩條腿跑得飛快,得了第一名。劉新月小他一歲,小個子,黑皮膚,微胖,圓臉,看起來普普通通,問題是還是個沒上過一天學、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文盲。
王朝陽畢業兩年後,王立柱等新的高中畢業生陸續加入民辦教師的隊伍,終於可以教語文的和教數學的分開,這樣就能少備一份課,工作輕松多了。教師隊伍壯大後,這幫年輕人也有了更多娛樂活動,打撲克和字牌是最常見的,抽煙、喝酒等壞習慣也流行起來。然而好景不長,鄉裡有了一個推薦上大學的名額,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無論誰被推薦了,其他人都會覺得不公平。三個人開始暗自較勁,王朝陽很自信,他成績最優異也最年輕。經過幾次接觸,王朝陽發現了劉新月能乾之外的優點,這個姑娘生得一口整齊的牙齒,笑起來特別可愛。他是一個很沉迷研究算命的人,書裡都說牙齒整齊的女人福氣也好。書記準女婿這個身份也有助於他被推薦。但是吳解放是陳好學的外甥,陳好學是最擅長把握機會的人,他當時跟劉繼宗平級,但他搶先一步推薦了他的外甥。可惜被推薦的吳解放肝髒有問題,沒有通過體檢,無法當兵,也就無法上大學,這唯一的名額就這麽被浪費了。
這件事來來回回折騰了一年多, 李翻身和王朝陽就跟著被折磨了一年多,兩人日日買醉,養成了酗酒的毛病。三個人的友情也就此結束。吳解放羞愧難當,受不了兩個同僚的沒完沒了的諷刺挖苦,辭職了。李翻身心灰意冷,辭職去當了一個幹部的上門女婿,後來輾轉也當上了小幹部。王朝陽了為了爭一口氣,非要去當兵不可,年輕氣盛的他一定要證明:當初要是推薦的是自己,這個名額就不會白白浪費!
王朝陽也沒通過體檢,他有風濕性關節炎。他有求必應的母親是偉大的,為了支持他的夢想、挽回他的自尊,帶他四處求醫,在病情嚴重的時候,甚至背著他去求醫……終於在一年多以後,他通過了體檢,光榮入伍。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被命運捉弄的人,他有抗爭過,也有順應過,可是每次都與幸運之神擦肩而過,他一生都在困惑:似乎怎麽做都無法擺脫命運的安排。他剛入伍,偉大領袖離去了,他當時覺得天塌了,暈倒在訓練場,大夫說是中暑;他在邊防線上站崗時,恢復了高考,小他好幾歲的李希望成了石頭鄉第一個大學生;他剛退伍,戰爭爆發了,他錯過了為國戰鬥的機會,也錯過了立功的機會;當他終於成熟,想要回家好好當一個民辦教師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教師名額被另一個幹部的兒子頂替了。頂替他的人很年輕,沒有通過高考,而是通過進修轉為了正式教師,後來又去中學教書了。氣得他常常感歎命運不公,很激進地說:那個小子就是個初中生,他有什麽資格教初中!他當了三年代課老師後辭職,去了改革開放的前沿,去尋找新的生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