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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桃園》6
  關於饑餓恐怖的記憶,激發了人們參與修建水庫的熱情。三個鄉合作,幾乎每一個人都參與其中了,每個人都乾勁十足。除了生產隊分配的任務,平時得閑也自發扛起鋤頭挑著糞箕去幫忙,老人孩子挑不動,就兩人抬走挖水庫產生的泥土石頭等。

  水庫在群山之間,前些年他們在山上種下的油茶樹已經每年有產出了。為了趕進度,劉繼宗等核心骨乾乾脆在水庫邊的茶山上用稻草搭個窩棚住下。水庫到底修了幾年?沒有誰刻意去記,反正在劉繼宗長女劉新月記憶中,她的童年時期父親一直在外修水庫,修完這個修那個,有時候是離家近的,有時候在外鄉。她母親鄧嬌雲也是在父親外出修水庫期間變得十分愛嘮叨的。事實上,自從他們第二個孩子出生後,鄧嬌雲就一直處於抓狂的狀態中。她管不著丈夫在外面的榮耀,無論是民兵營營長也好,生產隊長好,書記也好,她一直分不清這三個職位之間有什麽區別,似乎她丈夫一直在三者之間反覆橫跳。她只知道她丈夫不在家,她要帶兩個孩子,可能不久還會懷上第三個孩子。她還得照顧兩個老人,一個眼睛看不見愛抱怨愛罵人;另一個倒是脾氣好得很,但是她跟她兒子一個樣,成天見不到人影,吃飯的時候還得喊破喉嚨才能叫回來。同時她是家裡唯一的勞動力(幹部是集體的,不算家裡的勞動力),她還得出工。她不得不抱怨,可是她越是抱怨,丈夫越是不願在家多待,這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大女兒是犧牲品,她就從三四歲就開始帶弟弟妹妹,陪在粗心的奶奶旁邊,弟弟坐在奶奶腿上,她要麽打瞌睡要麽跟其他小腳老太太聊天,孩子掉下來了也察覺不了。這時候劉新月就上去扶一把。等大一點,她乾脆自己看弟弟。再大一點還得放牛、砍柴、挑水、洗衣服什麽的,用背帶把弟弟或者一個妹妹用背帶背在背上。

  最大遺憾是別的孩子都能上學,就她不能,她是那一代人中少數的文盲之一。別的文盲,要麽是孩子皮死活不肯去學堂,要麽是父母思想落後不願意失去一個勞動力。她顯然不屬於這兩個情況,她父親是先進的黨員,知道知識的力量,自老二劉新竹出生起他就決定一定要送他上大學。有一次,她去龍泉小學附近放牛,順便去看看弟弟,老師叫弟弟起來回答一個加法問題,弟弟回答不上來,扒在窗戶上觀看的她立馬算出來了,老師還表揚她了,那一刻她覺得很委屈。但是她很快自己消化了負面情緒,重男輕女是普遍問題。家裡男人強大了才不會受欺負,將來嫁出去也就有了強大後盾,女孩子從小就懂得這個潛規則。何況她有太多活要乾,沒乾完,爸爸媽媽是要打罵的,她沒有時間去失落。

  她本來有兩個弟弟,老二和老四,老四出生後父母本打算不再繼續生,可是老四兩歲時病死了。之後父母又生了五個,可惜沒有男孩。一家人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老二身上,老二從小就不用乾活:他得讀書上大學,哪怕他不是那塊料,留級又留級,最後只能送他上了民辦高中和民辦大學;為了以一敵八(兄弟),他還得習武,從小到大請過一打武術師父;學打招打,練武人容易受傷,他還得學習醫理和中藥;父親還會傳給他各種手藝,當然這些手藝劉新月在旁邊看著也學會了。她是個不服輸的女孩,從小跟男孩子混在一起,跟男孩一起比賽,無論是玩還是乾活,她從來沒輸過,盡管她跟母親一樣身材嬌小。通過這些能讓她保持活力,

也獲得自信。到十二歲,她已經不輸任何大人,她出工跟大人拿一樣的工分。  多年以後,性情已經變得溫和的父母回憶起當年女兒的犧牲時內心愧疚不已,他們覺得女兒這一輩子幹了一般人三輩子的活,但那時候他們覺得是理所應當的。可能鄧嬌雲內心更掙扎一些,總是忙叨叨的她可能潛移默化將養父母對待她的方式轉移到了女兒身上,偶爾她會發現這一點,將女兒看成自己,然後她就會懊惱、生氣、發脾氣,就會更恨婆婆和丈夫。她唯一的武器就是數落,婆婆是個樂天派,無論你怎麽數落,她照例找別的老太太聊天去,不理家務,不帶孩子;丈夫要麽冷嘲熱諷地回嘴,要麽躲出去,每次都是這樣,幾十年沒有變過。有一次住在水庫邊草窩裡的丈夫受了寒犯了哮喘,他不得不回家休養,在嘮叨失效後,她就給他取了個外號“齁子”。類似這樣帶有貶義色彩的外號,她已經給他取了不下十個,輪流叫罵。起初他很生氣,可他越生氣她就罵得越凶,再後來他就免疫了,左耳進右耳出當作沒聽見。心情好的時候,他會回敬她一個貶義性不那麽強但是有趣的外號,比如“道道”,“道婆”的親昵叫法,他獨創的,道婆是瘋婆子的意思。吵架是他們倆最有效的溝通方式。

  修水庫最高興的要數胡秀玉了,她母親的住所就在水庫旁邊。她母親二婚嫁到了隔壁鄉,是比石頭鄉還是山溝溝裡的深山老林,給她生了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弟弟十六歲,已經出落得人高馬大。在石頭鄉的傳統裡,舅舅(也就是娘家的兄弟)是最大的,在夫家受到欺負,娘家兄弟是唯一有資格發話的,估計這傳統是出於對女性的保護。胡秀玉很歡喜,她每天都要順道去看望媽媽和弟弟妹妹,家裡有什麽好東西也會給弟弟拿一份。起初丈夫還挺替她高興,但是次數多了就不高興了,畢竟他家又沒有金山銀山。“乾脆把家裡的東西都搬去給你弟弟得了!”,他生氣的時候聲音會變得尖細。她後來乾脆不告訴丈夫,但依然三天兩天往娘家跑,丈夫什麽也發現不了。丈夫打小就被兩個能乾的女人包圍,他對家事一竅不通。

  她的孩子們也一樣,也不全是因為她喜歡大包大攬,而是從小孤兒的她是孩子們的知音,她最能發現孩子的失落和無助,她溺愛的也不只有自己的孩子,而是所有的孩子,包括沒有血緣關系的。她養母兼婆婆顯然是將她當繼承人來培養的,婆婆去世後她確實展現了能乾果斷的一面,成了家裡的主心骨。但是好景不長,她很快顯露了本性,富有同情心讓她花錢如流水。如果她識字,懂得記帳,她一定會知道總是捉襟見肘的原因;可惜她不會,她總是因為同情或愧疚(或討好)去遞上所有。王若薇總在為錢操心,他覺得一定是自己賺得太少;畢竟妻子成天忙裡往外,勤勞又能乾,無可挑剔。童年王朝陽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是讀書。作為長子,家裡唯一讀書的名額自然落在了他頭上,他成績也相當優異。那時候石頭鄉的信息已經不再閉塞,公共工程建設加強了跟外界的合作,幹部也會定時傳達外界的重大信息,如果願意也能搞到報紙看,課堂上老師們偶爾也會講一些科學家的故事。通過這些途徑,孩子們和進步家長很早就知道了大學,王朝陽跟別的喜歡讀書的孩子一樣也希望能上大學當科學家。他弟弟王夕陽也聰明,但他從小就知道以家裡的條件,他家只能有一個人走讀書的道路,所以他沒把學習放在心上,他大概是同齡人中最輕松的小孩。在哥倆眼中,媽媽是無所不能的,他們圍著媽媽轉,但當他們要伸手幫忙時,媽媽總說“別妨礙我做事!”。所以他們幾乎不會乾農活,就算會也因為缺乏練習,要慢半拍。

  經過三年困難時期的敲打,法師變沉穩了,他依然好勝,但已經不再愛出風頭。他的存在感和影響力並沒有減弱,修建水庫這項工程浩大又艱辛,能堅持下來,除了勤勞,還需要必要的激勵。法師總能在關鍵時刻起個頭唱個軍歌,或者喊幾聲號子。因為參軍錯過了最佳婚配年齡,他屬於晚婚,可供選擇的姑娘不多。他娶了隔壁鄉一個鄭姓體弱多病的姑娘,她性情溫和,誰都能將她逗笑,然後大咳不止。法師對妻子相當呵護,從來不讓她乾家務以外的活,還對她言聽計從。這一點跟他在外強勢霸道的作風判若兩人。可惜他的幾個孩子都沒能繼承他的高大、勤勞和能乾,甚至口才。他愛話本的習慣沒有改,《三國演義》一直留在枕邊。他見識過外面的世界,也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好,但是從來沒想過要出去,對因為參戰錯過工人招工這件事也沒有遺憾。他不像別人那樣通過把別的地方貶得一文不值來獲得自信,但他也愛家鄉,對家鄉的傳統也深信不疑,比如他堅信鬼神的存在。他的聲勢在下一代成家後逐漸弱下去,只有在開槍打獵的時候,才有機會顯現幾分朝鮮戰爭英雄的颯爽英姿。他從未落後於人,要落後也是兒子們落後。

  王若直和金子的長子王有商已經長大,他比父親還高,跟父親一樣黑皮膚黑色自來卷,刀刻般的五官和挺拔的身姿仿佛在告訴所有人:這個小夥是年輕一代中最帥氣的。但他並不自信,總是低著頭,眼睛怯生生的不敢看人,笑容討好。因為是國民黨軍官後裔,他不光不能上學,還被孩子們叫“國民黨”。小時候他不知道國民黨是什麽,只知道是罵人的。父母教他認得幾個字,也教了簡單的計算,足以自保。他的性格更像母親,埋頭做事,根本停不下來,除非被人叫住。長大後他有問父親國民黨是什麽意思,他們為什麽歧視他。他父親對自己的過去諱莫如深,他會漫不經心地簡單說明是失敗者的意思。他很喜歡那個戴眼鏡的李瀚墨叔叔,他很有學問,能講清楚國民黨的來龍去脈。李叔叔會告訴他,那時候很多像他爸爸那樣的窮小子當兵只是為了混口飯吃,為啥打仗他們是不懂的,他不應當責怪父親。他還會告訴他營長手下管多少人,他爸爸應該很勇敢才得到這個職位的,雖然他的心願也不是打仗,而是做買賣。等他大些了,李叔叔讓他多體諒照顧母親,她原本很漂亮很苗條,現在背都背壓得有點彎了。有時候聽到法師講戰場故事的時候,他會聯想到自己的父親,他想父親的槍法應該也很好。但他不敢說出去,害怕引得別人的嘲笑。他也會父親的編織手藝,在乾農活上也不輸任何人,但是他從不跟人比較,他隻跟自己較勁。他恨不得自己是透明的,隻做一個乾活機器,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的弟弟王有量還小,對自己的成分一無所知,哥哥忙碌的時候,他還在一旁跟陳愛國開心地玩泥巴呢。

  水庫建成後,最初對石頭鄉是起到過大作用的。人們沿著山體挖了兩米多深、一點五米寬的渠道,通過渠道將水引過來,因為距離遙遠,這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三年乾旱過去,恢復溫飽的石頭鄉幾乎每家都生了一打孩子,需要的糧食也更多。人們隻好開墾荒地,地勢高的旱地原本是種棉花紅薯的,現在改為種水稻,形成漂亮的梯田;還有山腳下的空地,也一並從草地變成了良田。渠道引來的水本來就是從高處往下澆灌,原來的旱地反而最先得到渠道引來的水。三個鄉之間爭水的事也常有發生,石頭鄉離水源最遠,劣勢明顯。好在往後似乎沒有碰到過連續兩年以上乾旱的情況。

  梁瞎子又活絡起來,按傳統,每個孩子出身的時候都會請他來算算。他總能找到喜慶的話語,哄得每對父母都對孩子的未來滿懷期望。補鍋的很久沒來了,前些年家裡的舊鍋都貢獻出去煉鋼了,家家戶戶都換上了嶄新的。搞荒貨的和炸爆米花的也偶爾回來,頑皮又嘴饞的孩子會偷偷拿著家裡的舊物和大米去換。恢復飽暖的人們孝心發酵了,開始不約而同思念逝去的老人。不知道是誰開始的,說餓死的人們在陰間也會不安寧,不能轉世投胎,他們會一直遊蕩在廚房,天黑以後就會冒出來偷吃。夜裡悉悉索索的搜尋聲,碰到鐵鍋鐵蓋發出的咣當聲,以及隱隱約約啃噬食物的聲音,折磨著逝者心懷愧疚的後代們,他們聚在一起分享家裡異常的聲響,越交流越覺得逝者們真的心懷不甘地回來了。他們夜裡不敢睡覺,在廚房掌上一盞燈偷偷觀察,以便分辨出到底是什麽,但是他們什麽也沒看到。當他們躺倒床上,那磨人的聲音又出現了,他們隻好睜眼到天亮。“那一定是老鼠!有了糧食,老鼠又回來了,一定是這樣!”法師肯定地說。於是人們在家裡撒上滅鼠藥,但是只在最初幾天有點作用。“請仙婆驅鬼吧”,陳順康的妻子說。她堅持說真的是鬼魂,她在胡秀玉家看到過可憐的秀才妻子的魂魄。

  胡秀玉最是迷信,她聽說隔壁鄉有個很厲害的仙婆,就去請了來。仙婆做法通常是在傍晚,做法前要求生三盆火,火上堆滿茶籽殼或秕谷,它們會講火撲滅,使屋子裡煙霧繚繞,仙婆就坐在火盆中間,觀眾們則在火盆外圍觀。仙婆臉上蓋著一方手帕,口中念念有詞,突然她渾身顫抖,緊接著四肢這椅子裡胡亂扭曲揮動起來,仿佛很痛苦的樣子。 待到她恢復平靜,她就會鬼上身,變成雇主想召喚的那個已經死去的人。王朝陽看到仙婆緩緩地將手帕系在頭頂上,她神情莊嚴了起來,仿佛真的變成了他奶奶。“真的是她!”有人說了一句。這時候人們可以問她問題,看她願不願意回答……人們問她晚上在廚房是不是她,她說是。人們問還有沒有別人,她說有人跟她搶。問她要怎麽做她才肯離去,她突然不說話了。然後煙霧散去,火升起,鬼魂離開了。秀才妻子的幾個兒媳婦已經跪在地上痛哭起來。她們晚上會在廚房放更多食物,想讓婆婆吃的更飽些,因為她通過仙婆告訴她們有人搶食。

  仙婆已經不夠用了,仙婆不是誰都能做的,她們通靈前要經歷一段發瘋的時間。據說一般是在山裡撞見了異象,變得瘋瘋癲癲滿口胡話,如果能便回正常的話,說明就可以通靈了。女人對此深信不疑,男人們有不服氣的,說那是胡說八道。別看他們嘴硬,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們還是不敢得罪這些滿嘴鬼話的仙婆的。劉繼宗也不確定到底是不是真的,看到到處都在講鬼故事,他覺得影響不好,得想個辦法解決。他請了所有的仙婆、風水先生、算命先生等三教九流聚在一起,問到底怎麽做,這些鬼魂才會偃旗息鼓。最終商量的結果是蓋一座廟鎮一鎮,請願者可以初一十五去廟裡燒香祭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理作用,這一招還真的有用,沒有人再講這些鬼故事。胡秀玉最是虔誠,她每個初一十五都會在半夜起來準備,天不亮就會趕到廟裡跪拜,出工前趕回去。風雨無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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