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樂,崽吔,沒有辦法。你也放假了,快過年了。今天你要和爺爺一起去打過年米。你知道的,我們家共有老小七八人,正月間還有客人來,要打得千把斤谷放在家裡,才過得一個熱鬧年。才會人有飯香,豬有飽糠。還有,正月間有哪個出去做事呢?再者,打米廠也不開機,人家都要過年。你們放寒假前,我和你爺爺已經打了四五百斤谷了。每一次都是我和你爺爺每人挑50斤谷去打的米。現在離過年越來越近了,你父親是不到過年不會回家的。我還要準備其他的事情。你就代替我,每一次和你爺爺一起,各挑50來斤谷,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一天打兩百來斤谷,大概還要打兩三天米,就差不多了。”
媽媽對老大作了一個重要的指示。而且是一邊交代任務,一邊做了解釋。就是說,這過年米,家裡沒有任何辦法了,老大是一定要去打的。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好!一定完成任務。”這是老大第一次打米。他想了想,爸爸是吃國家糧的不能回來打米,弟妹們那麽小肯定不行,爺爺和媽媽都去打米了,自己那是推不掉的。如是乾脆利索地答應了媽媽。
“挑谷時,一定要注意,不要扭傷了腰。挑得好多算好多,千萬不要懶斯人挑重擔。”
媽媽歷來是一邊做事一邊發令,而且話中帶著一股之氣。這大概是因為長期一個人擔負許多紛繁複雜的家務造成的。
“好。”老大知道,聽媽媽的話時,一定要去偽存真。否則,那你一定以為她在教訓而不是告誡,生出些許反感而難以接受。
媽媽親自為老大挑選了一擔小籮筐。並且,親自撮了她認為沒有超過五十斤的稻谷放進籮筐裡。要他每次就按此標準挑谷打米。
“可以多撮點。”老大說。
“挑多了,會壓壞身子。壓壞了身子,不長。”媽媽說。
“您生二妹的時候,那次我去打米,還挑得多些。”
“那隻挑一回,這次,要打幾天米。那要勻淨一點。”
“哦。”
這大概可能是老大第二次打米。農民哪有不挑擔的?
真的有不挑擔的農民嗎?有。不挑擔的農民只有兩種:其一是重病者;其二是遊手好閑的痞子。可自己一沒有病,又不想當“痞子”,那就隻好挑擔子。雖然帶著個“學生”的身份,但是農村的學生,哪有專職學生?都是兼職的。學生口裡流傳一句這樣的話:
“書包上肩,君子謙謙;書包一放,就是農相。”
老大在學校是初中學生,回家就是小農民,或者叫小社員。他唱過一首歌,叫著《我是公社小社員》。歌裡只要他們“割草積肥拾麥穗”,並沒有要小社員挑擔。可是,這是媽媽要她挑擔,又不是生產隊要他挑擔。有社員不挑擔子的嗎?也沒有。是社員都要挑擔子。大社員挑大擔;小社員挑小擔。放了寒假,挑五十斤谷去打米,正好是小社員挑小擔——很符合身份。何況像爺爺這樣的老秀才也要挑擔。
爺爺那擔谷比老大的多些,可能有七八十斤重。他老人家六十多歲了,還要挑谷打米。可是,自己又沒有力氣包下這些活。要不,就要爺爺在家休息,自己一個人挑一百斤谷去打米。老大知道,力氣活,不能逞能;要是技術活,多做點是沒有問題的。此時此景,老大對自己的任務能否完成都心存疑慮,還有什麽能力攬下爺爺的活呢。這可是過年的大事,馬虎不得的。再者,
家裡無人替代。媽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並且,她已經打了一半了。家裡唯一的正勞動力又是個吃國家糧的幹部。咦,誰叫父親是吃國家糧的呢。自己要是吃國家糧的那就好了。這政策也真是的,五個兒女都隨母親吃農村糧,為什麽不規定一半兒女隨父親吃國家糧另一半跟母親吃農村糧呢?國家一點都不管,都要農村管,太不公平了。“四屬戶”的子女要是有一半可跟著父親上城市戶口,那就好了,老大是長子肯定可以上城市戶口。可惜不是。還不打米的事情都落在自己和爺爺的肩上了,這真叫責無旁貸啊。 爺爺,終於戰戰兢兢的把那擔谷挑起來了。老大在後面看著爺爺那雙細細的直直的小腿。心想:那分明是一雙先生的腿,不是農民粗壯的腿。爺爺怎麽能做這樣的事呢?就不管他老人家是教《四書》《五經》的先生,單憑他老人家那手趙孟頫的行楷字,就足以令斯文汗顏。真是斯文何在?斯文何在?
老大心裡一陣亂想後迅速學著爺爺的姿勢,先把籮繩套在扁擔的兩頭,把腰彎下來,把頭低下來,把扁擔放在右肩上,把谷挑起來。緊緊跟在爺爺的後面走著。剛一上肩,還覺得可以,只是不很靈活。走起來,人的姿勢與籮筐的擺動不很協調。
第一關是上堤。從家到打米的那個電排站大概有三裡多路。從家出發先是要上堤。因為剛剛下過雨,路很滑。爺爺上堤時,一路都是倒丁字步。即後面的那隻腳橫著,前面的那隻腳豎著,這樣一步一步向前移。移了四五分鍾後便上堤了。老大也照著爺爺的步伐一步一步地上得堤來。爺爺以為老大上不來,他老人家上堤後準備來接時,發現他已經上來了。於是,表揚說:
“真不錯。自己拱上來了。”爺爺現在很少之乎也者了。
當時,老大沒有做聲。其實是他不能回答。那時,他走兩步滑一步。頭上的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繃緊的,眼睛在冒金星,喉嚨裡突然有火在燃燒一樣,心裡也有火。可是又無處可發。隻覺得這稻谷這麽小一粒為什麽這麽重呢?真是要命。他在想,吃飯這麽麻煩,真想懶吃得飯,吃點菜算了。可他深深地知道,如果谷不把它打成米,直接煮谷吃,那是定定吃不得的。因為他試過。有一回生產隊煮了一籮筐香噴噴的谷給下了崽的母牛吃。老大正好經過,被這誘人的谷香所吸引,順便撚了幾粒放在口裡。崽啊,差一點粘在喉嚨裡吞不下,後來作死的嘔才嘔出來的。但,這個暗虧,只能吃下去,不能講出來。要是講出來,人家會說:
“這個好吃鬼,母牛吃的谷都偷吃,卡死活該。”
你看,要是講出來,不是又要受一次精神上的傷害嗎?
所以,打米這事是定定省不掉的。老大又突然想起在仙峰山沒得飯吃,媽媽要他去撮谷的情景。現在有飯吃了,用機器打米都不想做,真是倒退!真是懶惰!這怎麽行呢?老大突然精神抖擻,挑著谷跟著爺爺一步一步向前走。半路上,在一段漉湖的堤上,正好是毛砣的屋後面,他們爺孫兩開始休息一會兒。他和爺爺都坐在扁擔上休息,覺得此時真好。
老大突然覺得:坐在扁擔上休息,比坐在任何一把椅子上休息要舒服得多。正如插了半天田的人偷閑坐在路邊休息一樣舒服。
這時,一個打完米回來的人看見他們爺孫倆在休息,他也放下米擔子來休息。他一邊用手扇著風,一邊看著老大說:
“挑了巴底一籮筐谷,也跟老人家坐在一起息氣。”
“我孫子還小,他一直讀書,還冒出力。”爺爺說。
“還小啊!也有十二三歲了吧。男子十五十六當門戶。還過幾年就要討堂客生崽噠。”
老大覺得自己的臉上有無數條小蟲子在無形地爬動。他覺得此時比挑谷上堤還難受。他說:
“爺爺,我們走吧。”
“好。”
他咬著牙一鼓作氣,跟著爺爺把谷挑到了電排站。老大一看打米廠,其實就是和電排站連在一起,農時抽水,閑時打米。那動力其實就是一台小電機。由於今天打年米的人多,要排隊。他和爺爺隻好把谷挑到最後一個人的後面放著。這裡,只有打米機的隆隆響聲,偶爾講幾句話要扯開嗓子叫。這裡來打米的都是正勞動力,老的和小的只有他們爺孫倆。這時有一個身材高大的打米的人說:
“五爹!您也來打米啊!”
“冒得辦法啦。崽在外面工作,又要過年了。賀大隊長你也打米?”爺爺以他的兒子在外工作為榮。
“其實‘四屬戶’家的老的小的婦女也作孽呢。主勞動力又冒在家裡,打米這些粗活重活都是老的、小的和女的做。昨天,我們生產隊的那個‘四屬戶’也是一個堂客們挑幾十斤谷在打米。”賀大隊長轉過頭和另一位打米的人說。
“您老人家先打吧。”賀大隊長對爺爺說。
“謝謝大隊長!沒關系。你事多,你先打吧。本來輪到你打了。我們爺孫反正沒其他事。”老大說。
“這是您的孫子吧。真不錯。”
“是的。這是我的大孫子。”
賀大隊長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爺爺的一個籮筐的谷倒進另一個籮筐裡。然後,把空籮筐使勁地拍打著,把篾縫裡的谷拍出來後就放在打米機的嘴下接米。再把那個籮筐的谷倒進了打米機的鬥裡,大約五分鍾就打完了。賀大隊長又用同樣的辦法把老大挑的谷也打成了米。打米的第二關是賀大隊長幫忙完成的。
老大看著打米機打米,不禁使他想起了在仙峰山那時打米是人推谷、牛碾米,那個谷變米多麽艱難。可如今是多麽輕快啊——一百來斤谷從打米機上面的鬥裡倒進去,在下面的打米機嘴裡吐出來就變成了糠和米,而且只有幾分鍾。
老大不禁感慨:
“這個打米機真好啊?”
“是的。以前是推子推谷,石臼窩子秤米。”爺爺說。
“還不是享社會主義的福!享政府的福!”賀大隊長說。
“社會主義的發展速度好快啊。現在就造出了打米機、抽水機、拖拉機......真好啊。”老大說。
“是啊。這些機器都是有知識的人造出來的。所以,你們這些學生在學校要好好學習,將來多造一些機器出來為建設社會主義服務。”賀大隊長說。
老大點了點頭。
第三關就是車米。就是把米和糠用風車分開。這時,他們來到了旁邊一間小屋裡。他和爺爺把一籮糠米抬到風車架上,倒在風車的大鬥裡。由於老大的個子不高、勁也不大,抬米時夠不到風車的高度,使勁往風車鬥上一放時,把風車的那個開關撞開了,剛倒進去的糠米就刷刷地往下流。爺爺迅速把風車的開關關住,可是已經流下來一半了。沒有辦法,他們又隻好把它掃進籮筐裡。再把它倒進了風車鬥裡。
這時,爺爺開始車米,先是用右手均勻的搖動風車,左手再把那根開關棍子放到那個溜光的等級上,只見米粒都掉在籮筐裡,糠都被吹到風車的屁股頭去了。
“這風車真好,不知是誰發明的。”老大說。
“魯班。”爺爺說。
“魯班發明的是鋸子。”
“這些工具,都是魯班先師發明的。”
“哦。書上沒有說。”
米要車兩次,才能把米和糠分乾淨。否則,如果米裡有細糠那是吃不得的。這人,第一不能欺的就是舌頭。飯裡面只要稍微有點雜物,舌頭就會發現而吃不下去。老大看著爺爺車米嫻熟的技術,不覺悲從中來。一個先生,竟然對農活是如此的熟悉。一會兒,他們的米車完了。先前黃燦燦的谷粒,一下變成了亮晶晶的米粒。機器就是好,發明機器的人就是聰明。
爺爺把米分作兩個籮筐裝好。要老大掃糠。他一會兒就把糠都掃乾淨了。
“你還有一樣東西沒有掃。它既不是米,也不是糠。是風車肚臍下的細米子和稗子。”爺爺說。
“哦。那一種掃了放到哪裡?”
“放到糠一起,反正都是喂豬。”
“你挑糠,我挑米。”爺爺說。
“那不行!米那麽重。您不能一個人挑。”
爺爺笑著,同意讓他也挑一頭米。他和爺爺都是一頭是米,一頭是糠。老大發現爺爺的還是多些。趁他老人家去撒尿時,用打米廠的小撮箕在爺爺的米籮筐裡撮了兩小撮箕米放進自己挑的籮筐裡。 然後,再把爺爺挑的那籮米搖勻,不讓他發現。
於是,他們挑著打好的米回家。離開打米廠時說:
“謝謝賀大隊長!”
“好些走!這個孩子很懂事。”賀大隊長說。
從打米廠出來不久,他們挑著谷上了堤。老大發現爺爺的頭髮上、眉毛上、鼻孔裡、衣服上,全身上下有一層薄薄的灰白色的細米灰,他想,自己肯定也有。
“爺爺,我們把米放下,打掉身上的米灰再走。”
“好。”爺爺說。
這時,他們放下擔子,清理灰塵。先用手把頭髮眉毛上的抹掉。再把衣服脫下來,用手拍打。灰塵清理完後,他們讓湖風吹著,讓頭腦從隆隆的機器聲中清醒過來。同時,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整理完後,他們又挑起米回家。來到自家屋後的堤上時,神經又是一陣緊張。因為下堤,是一個坡度很大的下坡路。熟話說:
“上坡容易下坡難。”
和上坡正好相反,是順“丁”字步。即前面的那隻腳橫著,後面的這隻腳豎著,一步一步向下移。老大踩著丁字步好不容易把米挑到了堂屋裡。總算完成了第一擔打米任務。老大放下擔後,爺爺把米倒進老大睡的房間裡的大缸裡,把糠倒進一個大木桶裡。上午的任務完成了。
“今天打米,是娘肚裡出世——頭一回。真是辛苦了。”外婆說。
“這是第二回呢。外婆,我覺得,飯,真難得吃。”老大說。
“是的呢,人到凡間就是來受罪的呢。”外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