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領取通知書
第二天清晨,老大吃了早飯,背著一個黑色的塑皮袋子,一路小跑,在公社供銷社買了十元錢的糖粒子,全部裝在袋子裡,準備上機帆船。
這時,他又聽見同學在廣播裡播送那個通知。昨天早中晚播了三次,今天怎麽又播?他知道機帆船要八點開,還有半個鍾頭。於是他就跑到公社廣播站對他的同學說:
“同學你好!我已經聽清了,不要播了。我現在就去拿通知。”
“領導要我連播三天。”同學取下耳機說。
“啊?”時間來不及了,他隻好向機帆船碼頭跑去。
八點正,機帆船“嘭嘭嘭”地起航了。這時,他突然發現建滿也在機帆船上。幾乎是同時,四目相望。
“去拿通知書囉。恭喜你啊,老大。”建滿走過來坐在老大的旁邊說。
“你到銀城去?”
“去買點農機配件。”
“哦。”
“現在,只有你就好了。”
“我勸你參加高考,你就是不報考呢。”
“我基礎不好,考不起。”
“你就是前怕狼,後怕虎。不敢去報考。”
“我真的是基礎不如你好。”
“不是基礎不好,而是膽子太小。其實我們班有好多同學都是愛面子怕考不上而沒有報考。”
......
人生在大事面前猶豫不決,就會喪失良機;在緊要關頭,如果怕失面子,就會吃一世虧。
機帆船“嘭”了一上午,終於到了銀城市三裡橋。下船後,告別了建滿,一路小跑去乘了到縣一中的小火車。下午,終於到了學校。不管是遇見了老師還是同學,見人便是一爪糖粒子。
然後,直奔自己的教室。只見班主任張老師手裡拿著一疊通知書和全體任課老師等候在那裡。他如同見到了親人,跑上去緊緊握住班主任張老師的手。接著和所有任課老師一一握手。真是激動得熱淚盈眶。只知道發糖粒子,把袋子裡的糖粒子全部給了老師。
“恭喜你!”班主任張老師一邊說,一邊把通知書遞給龍樂平。
“對不起您。沒有考好。因為三晚都沒有睡著。最後一天考試,基本上是雲裡霧裡。”他低著頭說。
“文科生能考上一個本科就很不錯了。特別能考上中文系就更加不容易了。你和夢奇、麗文和劍花,你們四個將來和我是同一條戰壕裡的戰友。其他都改行了。”張老師說。
“老師,我要回家了。我怕搭不到下午回家的機帆船。”如是,匆匆向老師告別。
“好好學習!”老師異口同聲地說。
“好!一定。”他一邊走一邊回答。
他把通知書放在黑色的背袋裡,把拉鏈拉好,在外面又按了兩下。又是一路小跑、小火車、機帆船。
天黑的時候,終於到了家。
回家後,他把這張寶貝“大學錄取通知書”從信封裡小心翼翼地抽出來拿給全家人看。
“就是這麽一張紙啊?真不起眼。”媽媽看了以後說。
“人生一世,就是為了一張紙。有的人,一世也沒有得到這樣一張紙。所以,就永遠呆在原地。古人雲:‘學好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現在說:‘學好本領,報效祖國。’其實都是一個意思。”爺爺說。
“哦,你還不知道呢,今天好多人來向你道喜。還有,生產隊送了一支鋼筆和一本手冊給你。放在你書桌上。
”媽媽又說。 “哦。”
“快點吃飯。真的,你在哪裡吃的中飯呢?”媽媽把留在鍋裡的飯菜端到桌子上說。
他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今天在哪裡吃的中飯。
“你吃中飯嗎?”媽媽忽然又問。
“我記不清在哪裡吃了中飯。”
“你看這孩子咯,真的是喜飽了呢。中飯都不記得吃。”
“哪裡咯。是沒有時間吃中飯。今天一天真是馬不停蹄。我只在縣一中停了一刻,其余時間不是坐車乘船,就是在路上起小跑。耽誤不得一點時間。今天能夠從縣一中順利打回轉已經很不錯了。”
“肚子不餓嗎?大哥。”大妹問。
“沒有感覺啊。”
“那是麽子感覺?”二妹問。
“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拿了通知書快點回家。”
“心中有事忘饑餓,袋裡無銀不看花。”爺爺笑著說。
“聞得飯香腸轆轆,親人喚我早回家。”他一邊吃飯,一邊笑著回答爺爺。
“大哥,把通知書給我看看。”小妹說。
“嘿,你看什麽?字都不認識。等下搞壞了。”媽媽說。
“我摸一下。”小妹笑著說。
“好。你摸吧。將來你也考一張這樣的通知書。”
“好。”
“真的。今天,你看巧不?”媽媽說。
“巧什麽?”他問媽媽。
“今天我們家來了很多送恭喜的人。其中有一個人不認識。你說這個人巧不?”
“啊?”
“他繞著我們的屋走了三圈,然後走到我們的堂屋裡說:‘恭喜老板屋裡。你們這個屋建得真好。你們家將來要出兩把打黃傘的。’”
“打黃傘是什麽意思?”
“就是當官的。”爺爺說。
“他看見我們大門上貼著‘光榮軍屬’,又聽見了我考上了大學,還不是這樣說。肯定是來討茶喝的。”
“不是這樣的呢。他不知道你考上大學的事。他是漉湖那邊羅城縣的口音。他說我們這個房子向得好,南稍微偏一點東。我們家房子的正前方正好對著一個斜坡。那個斜坡一年四季不乾有水潤,那叫細水長流。右邊那一線冬茅,那是龍須。春夏不要去割,秋冬不要去燒。左邊這線水直通大塘,刮南風的時候波浪正對著我們家滾滾而來。那就是不盡財源滾滾來......”爺爺如數家珍。
“我知道,建房的時候,這個方向是爺爺您定的。”
“然也。”爺爺喜色溢於言表。
“都說那個人講得準。他又不是我們這裡的人,怎麽知道那個斜坡一年四季有水呢?”媽媽說。
“只有兩個打黃傘的啊?只有大哥小哥他們打黃傘,我們三姐妹也要打黃傘呢?”大妹說。
“你們是女孩子打什麽黃傘咯?你們都是打洋傘的。”媽媽說。
“然也。”爺爺馬上接著說。
“洋傘是什麽傘?”大妹問。
“洋傘就是花傘。”媽媽說。
“好的。哥哥打黃傘,我們打花傘。”小妹說著跑開了。
晚上,他把隊上送給他的鋼筆打滿了墨水,把信封裡的《家庭經濟情況調查表》拿出來填好。其中有一欄是“當地基層組織意見。”這要到大隊和公社去簽意見。
然後,把隊上送的手冊翻了翻,覺得特別好看。發現第一頁寫著:
“送給:
龍樂平光榮地考上大學。
並祝: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做一個又紅又專的紅色接班人。
荷花園生產隊全體社員。”
老大看後,心情非常激動。他把筆記本捧在懷裡,覺得這不是一本普通的塑料筆記本,它代表著荷花園的六十三顆心。當他在油燈下再一次仔細看這個筆記本時,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熱情,那親切的祝福,使他忘記了在荷花園發生的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憶。
在煤油燈下,他仔細看著大學錄取通知書,看著看著,他的心在想著一個人:今天要是毛砣在這裡,不知有多麽高興啊。現在,毛砣,你知道嗎?他有多少話要對你講。
他又緩緩地爬上了屋後的大堤,仰望著靜靜的星空,然後,聽著漉湖的波浪輕輕的拍打著岸邊,他的腦海裡又閃現他和毛坨在湖邊玩耍的場面。一首動人的詩篇像泉水一樣從心底緩緩流出:
親人,上船吧
今生,你是我華美的樂章。
當你那朵少女的鮮花,
向我悄悄地綻放,
有一顆心:
是那樣洶湧澎湃,
那是漉湖的波浪;
是那樣燦爛繽紛,
那是東方的朝霞。
愚公在耳邊低語:
城鄉之間,
那條清澈的愛河裡,
有一條無形的天網。
智叟笑盈盈告誡:
用勤奮和智慧,
可以跨越銀河。
今天,終於跨過來了,
——真的跨過來了。
我要輕輕地告訴你:
美好的愛,
是一艄遠航的帆船,
載著愛人和孩子,
乘風破浪,
永不迷航。
毛砣,我駕著帆船來了,
在湘江岸邊,
接你——我的新娘。
親愛的人兒,上船吧!
不要帶行囊。
把我們的孩子生滿船艙,
我要帶你們,
一起到大海去徜徉。
此時,他激動的心,如漉湖的水久久不能平靜。
第二天,他拿著這個表格先到大隊會計家裡去請賀會計簽字蓋印。一路上,在田野勞動的人們,有的放下工具看著他,有的用手指著,有的在竊竊私語......
一進門,便說:
“賀會計,請您幫個忙。我有一個表格,請你簽個字,蓋個印。”
“哦,是讀大學的表格。那是簽‘同意推薦’,我曉得的。”賀會計看了看便說。
“不是。”他回答。
“怎麽不是?我以前都是這樣簽的。”賀會計說。
“以前去讀大學的是大隊公社推薦去的。你當然那樣簽。而我不是推薦的。”
“那你是怎麽搞的?”
“我是自己考上大學的。”
“那怎麽簽?”
“你就簽‘情況屬實’。”
“哎呀,還冒去讀大學,派頭就出來了。”賀會計一邊簽字一邊說。
“謝謝!”
他剛把簽好字的表格裝到信封裡,準備離開。恰好遇上了一個老人,他叫“王先生”,是本大隊的。王爹並沒教過書,就是因為平時喜歡咬文嚼字,所以,被人戲稱“王先生”。他一進門便說:
“哎呀,真是三生有幸,在這裡遇到了秀才。哦,只怕是舉人呢?”
“王爹,您好!”他非常謹慎,沒有叫王先生。
“哎呀,哎呀......”王爹圍著他轉圈,老是“哎呀哎呀”的。
“這可是參加全國考試考上的舉人。你可是個真舉人呢。我們東方紅大隊從解放到如今只出了一個你這樣的舉人。真不錯!”王爹又轉了一圈豎起大拇指說。
“您有事嗎?”老大不好意思地問王爹。
“慢點。你是五爹的孫,你們家可真是書香三代啊。真是‘先生崽女會玩筆墨;兵家子弟早識刀槍。’”王爹又圍著他轉了一個圈。
老大平時膽子很大,現在覺得很不好意思了,特別是王爹老是圍著他轉圈。
“真的,我正好有一個字請教於你。”王爹看著他說。
“您看過許多老書,有些老字,我不一定認識。”他一聽王先生要考認字,心裡有點緊張。怕被他出的難字卡住尷尬難堪。
“啊?麽子啊?我一個泥腿子認識的字,你一個堂堂的舉人不認識?”王爹說。
“中國的漢字這麽多,每個人都有不認識的字。”
“你怕,是吧?”王爹說。
“那您就說吧。我試試。”已經被逼到了牆邊,毫無退路了。
“你聽著:左邊一個子曰詩雲的‘曰’,右邊一個雪兆豐年的‘兆’。是個什麽字啦?”王爹睜大眼睛看著。
“舉人”在腦海裡一陣緊急搜索,就是想不起這個字讀什麽。只知道那個“曰”字在“兆”字上頭的字是《水滸傳》裡一百零八條好漢中的第一條好漢托塔天王晁蓋的“晁”字。偏偏就不認識這個字。他急得緊緊抓住自己的頭髮。
“你不會說,你不認識這個字吧?大學生!舉人!”王爹不圍著“舉人”轉圈了,而是站在他的前面指著他說。
這個字確實從未見過。要是說那字也是讀“晁”字,心裡沒有把握;如果說沒有這樣一個字呢?也拿不準。如果搞錯了,那會被他笑一世。如果說不認識,那會被他笑一年。相比後者要輕點。反正今天是逃不脫了,醜是出定了。他打定主意,虛心向王爹請教,打算認下王爹為一字師。
“王爹,左邊一個子曰詩雲的‘曰’,右邊一個雪兆豐年的‘兆’,這個字,我確實沒見過,不認識。請您指教。”他低著頭紅著臉說。
“啊,大學生,舉人舉人——咕隆咕隆,一個這樣的字都不認識?常沙,怎麽去啊?”
“這個字我從未見過。”他臉上火辣辣地,萬般無奈地搖著頭說。
這時,王爹又圍著他轉圈了。他知道,這次圍著他轉圈的含義與先前的圈是完全不同的。
他在心裡暗暗發誓,上大學後,一定要好好學習。要不,隨便就被人卡住了。
“真的不認識?”王爹轉了一圈後又問。
“真的不認識。請您指教。”又一次低聲地懇請。
“那你聽著!”
“好。洗耳恭聽。”
“《水滸傳》你看過嗎?”
“看過。”
“那裡面的托塔天王‘晁蓋’你認識嗎?”王爹看著他誠懇虛心的態度,便把“晁蓋”二字的聲音提高了八度說。
“認識。”他小聲說。
“還不知道啊?”
“......”他默默地搖搖頭。
“就是晁蓋的‘晁’字啦。”
“是晁蓋的‘晁’字?”
“是啊?”
“王爹,這就是您記錯了。晁蓋的‘晁’字是‘曰’字在上頭。怎麽是在左邊呢?”他一下輕松地抬起頭來看著王爹說。
“啊?是在左邊吧”王爹一下慌了神。
“王先生,那這回是您錯得太厲害了。那個晁蓋的‘晁’字,我們都認識,不是你那樣寫的。”賀會計也說。
這時,又進來許多看過《水滸傳》的人都說他錯了。
“王爹。如今高考呢,就不出書上的題目;您考我的字呢,也不出新華字典上的字。您這個考題,比高考還難。”老大說。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王爹有點那個了。
“我還要到公社去簽字。那我就冒陪您了。”說完便走。
“祝舉人一路好運。”王爹說。
“謝謝您的吉言。”
他剛出門,回過頭來一看,發現王先生被屋裡的人說得滿臉紅了。只聽他說:
“我要回去查《康熙字典》。我記得,康熙字典裡的晁蓋的晁子是那樣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