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雲拓悄悄尾隨還能解釋得通,那麽整個遇刺過程實在是疑點重重。
首先,當第一個殺手暴露之後,鬼幽夜讓自己去追,她怎麽能確定來殺他的只有一個人?難道第一反應不該是立刻警備,以防再被偷襲嗎?對她來說抓住那個逃跑的刺客比她自己的安危還重要嗎?
雲拓替她擋劍身受重傷,她憤怒是應當的。可是,既然她如此在意雲拓,在救治雲拓和泄憤之間她為何先選了後者?
而且,當時那名殺手明明已經頸部中箭倒在地上,有必要再補上胸口的一劍嗎?如果不是恨之入骨的瘋狂,那會是在有意掩飾什麽嗎?
這個念頭劃過腦海的一刹那,化羽一下子翻身坐起。當時,鬼幽夜讓他不要聲張,所以那名殺手的屍體就被他草草掩埋在山坡上。化羽趁著夜色悄悄溜出營地,來到他掩埋屍體的地方。
月光下,化羽看到一個人影先自己一步出現在山坡上。那身形舉止看著熟悉,竟像是——
化羽心頭一驚,於是躲在樹後按兵不動,待那人離開才上前一探究竟。
奇怪的是,傍晚時分才掩埋的屍體竟然迅速腐爛。這讓化羽確信方才自己看到的人影就是九善微微,是她動的手腳,而授意人只能是鬼幽夜。
本來只是一念而過的懷疑,卻被這此地無銀落了實錘,鬼幽夜的確在掩飾什麽,那屍體上一定有她不想被發現的東西。
回城一路順暢,抵達夜邏都城門的時候天空陰沉,零星飄了些雪。整個北境的冬季正式開始了。
化羽將所有疑問暫時藏在心底,裝作和平時一般無二,鬼幽夜沒有覺察出他的異常,便也安下心來。
朝會上,當所有議題完畢準備散朝時,左大臣突然冷不丁地站出來,啟奏道:“王上,恕臣不自量,舊事重提,您就當我上了年歲喜歡嘮叨。”
鬼幽夜翻了下眼皮,沒好氣地說道:“大人有話但說無妨。”
左大臣於是道:“事關王室傳承,還請王上擇選王夫,早日婚娶。”
果真是舊事重提。雲慎行不由瞟了他一眼,心想這家夥難不成真是上了年歲,忘記之前每每提及此事是如何被鬼幽夜駁得體無完膚?多少年多少代都沒勸下來,他怎麽又提?
在場的諸位也大都抱有和雲慎行類似的想法,故而一時間大殿上鴉雀無聲,沒有一人出來附和。
鬼幽夜聽罷此言沉默了一會兒,見眾人都默不作聲,她突然面露笑容,一下子讓在場的諸位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好啊。本王的確到了成婚的時候。”
此言一出,殿上立刻炸了鍋,什麽情況,王上轉性了?怎麽就答應了?真的,是真的答應了?雲慎行更是覺得不可思議,他看著鬼幽夜,眼神裡充滿懷疑。
卻聽鬼幽夜繼續道:“那就詔告北境,三日之後,本王成婚!”
這句話更加令人震驚,三日?這麽急不可耐?
“王上,”左大臣回道,“一來王夫人選需要仔細斟酌,二來,三日時間實在倉促,什麽也來不及準備啊!”
誰知,鬼幽夜傲慢地揚起下巴,回道:“王夫人選本王已有定奪。三日為限不容更改。要麽,三日後本王完婚,要麽,此事打住永不再提!”
這句話給大夥兒傳遞的信息大致可被理解為王上還是沒有成婚的打算,才用三日的說法給左大臣一個下馬威,好逼迫所有人往後都不再勸諫此事。
但是他們想錯了。
左大臣愣了片刻,然後咽口唾沫,“三日就三日。屬下一定竭盡所能,操持好一切。”
“好,那就速速準備去吧。”
鬼幽夜的話剛一出口,雲慎行終於坐不住起身道:“慢著!王夫究竟何人?王上既然已有定奪,也該讓我等知曉才是。”
鬼幽夜微微一笑,那笑容曖昧不清。
她回道:“雲大人不必著急。屆時你便知道了。本王還要請你來做主持婚典呢。”
化羽旁聽著這些,心裡不由暗想,鬼幽夜口中的王夫人選莫不是雲拓?
也是,有什麽比聯姻更能化解矛盾,鞏固政權呢?而且,雲拓為她舍身擋劍,如果不是苦肉計便是一片真心了,他們既然兩情相悅,即便拋開權力,拋開雲慎行不談,結合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只是,在這個時候,由左大臣突然提出,這一點讓化羽再生疑雲。左大臣究竟和鬼幽夜是什麽關系?化羽再次想到那張河道圖和鬼幽夜的隱瞞,這裡面定有玄機。
朝罷回到寢殿前,鬼幽夜問化羽:“方才殿上的事你都看到、聽到了?”
化羽知道她所指只能是婚娶一事,於是應了下:“嗯。”
“那你怎麽看?”
問自己的看法?這要如何回答?況且,我連你的心思還沒摸透呢。
想到這裡,化羽回道:“那是王上的私事。”
“哦?”鬼幽夜的眼角輕輕挑了一下,“隨我進來。”
化羽更加不明所以,隻得先跟著她進了內殿。
誰知,鬼幽夜突然轉身說道:“跪下!”
跪?化羽更是莫名其妙,可誰讓自己是大丈夫呢,大丈夫能屈能伸,且看她耍得那路花腔。化羽這樣想著才勉強單膝跪下。
卻聽鬼幽夜高傲地說道:“蒼奈,本王恩準你——成為北境夜王的王夫。”
什麽?化羽“蹭”就站了起來。這玩笑開得有點大!
“你——你沒事吧?”
“無禮!本王的恩賞,你不謝恩嗎?”
“不是。王上,我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好,惹你不悅了?”
“沒有!”
“那你為何戲弄我?”
“聽好了,我是讓你和我成婚,做我的王夫。怎麽是戲弄你呢?”
“可——可為什麽是我啊?”
“為什麽不能是你?”
“哦——你是為了應付那些大人們?”
“不全是。我也的確該有個王夫了。”
“不是,那什麽,”化羽簡直語無倫次了,“這——男婚女嫁講究的是兩情相悅,要兩個人相愛才可以結合,不是該不該的問題。”
“相愛才可以?哦——是這樣啊?”鬼幽夜若有所思,緊接著她突然說道:“那好。重新來。蒼奈,本王恩準你——愛我!”
化羽隻想找塊凍豆腐撞死算了。鬼幽夜這樣子明擺著不讓人講理嘛!
鬼幽夜看著化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又一陣綠的,終於“呵呵”一笑,“行啦,不逗你了,跟你說認真的。”
化羽深吸一口氣,大有心臟驟停之後突然複動的感覺。
“有些事我的確瞞了你。要知道,我想奪權,想成為真正的王單靠了解一下民生,想一兩個好點子是遠遠不夠的。我必須早做籌謀。
你還記得在夜王宮外遇到我被羽箭射傷的那次嗎?其實,相似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了。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調查,所有的事情也一一明朗。是祭祀大臣!”
鬼幽夜的結論化羽並不意外,因為這也是自己一直重點懷疑的方向。
鬼幽夜喘口氣繼續道:“雲慎行,心懷不臣已久。他和他的父親、祖父不一樣,他的野心太大,大到北境都快裝不下了。
說句實話也不怕你笑話,我不是沒想過禪讓,索性把這夜王位讓給他,好換一個無拘無束,太平自在。可是,有那樣想法的我太天真了。
雲家和我們志怪其他氏族不同,他們原是東陵一代的貴族,家門顯赫。後來大概是因為樹大招風,開罪了權貴,落得抄家流放,後來才在北地落戶。
雲閣老因擁立先王建立夜邏國而備受重用,後又擁立我,奠定了雲氏一族在北境無人可以撼動的地位。
到了雲慎行,他越發膨脹。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倘若他做了夜王,下一個要反的就是央北王朝。他對雲氏一族被逐出中原一直耿耿於懷,一心想要重歸故裡。但夜王是終生不得踏出北境的,這是先王與開元皇帝定下的契約。
我志怪一族所求不多,能有一安身立命之地,能夠挺起胸膛生活。所以,我們珍視如今的和平安寧;所以,我不能把權力交給一個會給族人帶來戰火甚至毀滅的人。
蒼奈,不管你信與不信,這些話字字出自我心,絕無半句虛假!”
鬼幽夜一字一句滿含情感,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眼眶也有些泛紅。
化羽知道,就算鬼幽夜說她的王位不容他人覬覦也完全合情合理,她沒必要費這半天口舌,也不符合她一貫的性格。
“所以,你想我做什麽?”化羽也不兜圈子。
鬼幽夜故意轉過身去,她的眼角露出一抹笑意,“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雖然雲慎行野心勃勃,屢次對我出手。但是,包括最近一次在內,他都沒有取我性命的意思。”
“不想取你性命?”化羽親身經歷的兩次襲擊雖然鬼幽夜都有驚無險,但是怎麽說都是真刀真箭,她為何會如此篤定不是要殺她?
鬼幽夜自然料到化羽會是這個反應,她平靜地回道:
“雲家軍裡素來高手如雲,如果雲慎行真心想要殺我,派出的殺手是不該失手的。但,當時,那射向我的箭其實角度有所偏差,所以,即使我當時中箭,也不是致命位置。
分寸拿捏得剛剛好,其實更考驗射手的水準。雲慎行派出的這幾個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化羽看著鬼幽夜,越發覺得這裡面波雲詭譎,“如果,他不是為了取你代之,那他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麽?”
“還記得我的天賦嗎?”鬼幽夜說道,“這些年,雲慎行屢屢試探,還在夜王宮安插了各色眼線,如果我猜得沒錯,他一直想要證實我的天賦,如果有幸我這僅存的幽嵐一脈恰恰擁有他想要的天賦——
原來,雲慎行不僅渴望權力,他還想長長久久地擁有權力。蒼奈,那天的殺手你也看到了,至少有三個人。那麽,我救治雲拓的過程應該早已傳入雲慎行的耳中。所以,眼下他想要的是我的血。”
“原來你都清楚?包括身邊有他的眼線?”
“不然呢?你真以為我活了一百多歲還胸無城府嗎?”
也是,拋開年歲不說,她還是王,偌大的北境唯一的夜王,怎麽可能毫無心機?是自己想當然地把她想簡單了。可是,過往她那單純率性的表現難道是裝出來的?她在自己面前演戲?
化羽不想多想,畢竟當他知道鬼幽夜就是一百年前幫過自己的小女孩後便決定傾心相助,但顯然,她對自己並非如此。
當然,化羽也早就不是懵懂少年,他的閱歷和見識讓他明白“信任”二字在人與人之間是非常玄妙的詞語,實在無法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所以,雖然心底失落,但是依然可以接受。
“你是想在他出手之前先下手為強?”
鬼幽夜微微一笑,踱著步子緩緩說道:“勸我成婚的話題隔兩年就會提一次,至於我為什麽一直不答應,這個我不想說,你也沒必要知道。不過,這一回他們舊事重提倒是給了我一個順水推舟的機會。
你大概不知道,我們志怪一族的婚典,主婚人算得上大半個主角,全程參與下來可是要忙得腳不著地的。
論身份地位還有威望,我讓雲慎行做這個主婚使他沒有理由推脫。到時候,一邊是婚典,一邊就是軍防交接。”
“軍防交接?”
“沒錯。雲慎行最讓人忌憚的是他手中的雲家軍,號稱以一敵十的驍勇善戰。那時,雲拓會去接管雲家軍。由他出面,足以穩定軍心,讓人信服。
而我畢竟蒙雲家四代扶植,既然雲慎行都還沒想要我性命,那我也不會過分。只要他從此歸隱,雲氏一族的尊榮會在雲拓這一代繼續。”
“所以,你和雲拓早就計劃好了?”
“準確說,具體部署是在這次冬獵的時候。”
化羽懂了,什麽正是皮毛最好的時候,再晚大雪封路都是借口。冬獵只是個幌子,是鬼幽夜和雲拓秘密計劃的障眼法。
只是,自己一直貼身護衛,他們是什麽時候在一起策劃這些的?
化羽心中並非沒有疑問,只是這些細枝末節在王家權謀面前顯得不值一提,無非那些爾虞我詐的把戲,利用或者被利用,連自己不是也做了她的棋子?
想到這裡,化羽不想深究,隨口道:“所以,只要我配合完成婚典嗎?”
“其實,我很抱歉把你卷進來。你是個好孩子,有見地、有能耐,我是真心喜歡。算啦,什麽約定就不提了,等婚典過後,我得到我想要的就放你自由。”
“如何放我自由?那蠱蟲不是——”話一出口,化羽不由愣住,似乎是有哪裡不對啊。
鬼幽夜見他的樣子竟然笑了,“其實我已經放了一半的自由給你。沒錯,蠱蟲除非時間到了自己死亡,否則是無法去除的。不過,小微可以讓母蠱休眠。”
化羽驚醒自己方才險些說漏了嘴。那日他偷溜出營帳去往山坡,按說距鬼幽夜的距離也不算短,自己竟然沒有任何不適,當時怎麽把蠱蟲的事給忘了?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下意識接受了不能離開鬼幽夜的認知。
“所以,你現在就想離開我嗎?”
“沒有!”化羽知道就算沒有蠱蟲他也下過決心要留下來幫鬼幽夜,所以回答得絲毫沒有含糊。
“不過,等這件事了結,我是真的要放你自由。我會讓小微永遠不再喚醒蠱蟲,直到它死亡。我是認真的。”
聽到放自己自由,化羽竟然沒有料想得那般愉悅。
“怎麽,不樂意?”鬼幽夜笑道,走上前輕輕為他理了理衣領,手指緩緩劃過化羽的胸襟,在那裡躑躅了一會兒,
“如果,你不想離開,我許你的大好前程依舊作數。甚至,你想留下繼續做夜王的王夫——也未嘗不可!”
化羽一愣。
卻聽鬼幽夜“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可是不敢再逗你了。”
離開鬼幽夜寢宮的時候化羽的心依舊是亂的。今天的鬼幽夜特別不同,他甚至不知道她那句話是真哪句又是假。
算了,化羽不想再想下去,總之,如今的凡塵世界已經沒有了能與自己真心相交之人,也沒了任何牽絆、留戀。三日之後了卻鬼幽夜的事算是還了她的情,就此離去各不相欠。